第十章

墨然回首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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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四月开头的深夜,春鸟被冉冉升起的月色所惊,凄凄啼叫了声蜷了翅膀又伏入巢中。马车外悬着的灯笼像两点鬼火,飘忽在疾驰而过的风色中,

    三刻钟前,谢安对着一匹通体纯白,长鬃飘逸的骏马愁眉苦脸。马是千里好马,同属白马,但她的那匹小浮云显然不能与这匹养于太仆寺里,高头宽额的照夜白相提并论。然而,从刚才起这匹马兄便摆出一副高岭之花,浑然不可侵犯的姿态,谢安稍作接近,它就暴躁地甩毛甩蹄。谢安战战兢兢,生怕它一马蹄把她给踹死!

    真是什么人养什么德行的马!谢安满腹怨气,与这匹足足比她高出两个头的照夜白两大眼瞪小眼,双方皆试图用恶毒的眼神将对方置之于死地。

    路过往马车而去的李英知瞧见此幕,温柔体贴地问道:“谢姑娘不会骑马吗?”

    谢安眼珠子一转,顺手推舟地作出楚楚可怜的模样:“公子英明!谢安自小只随师父读了些《春秋》《诗经》,不曾习得过马术。”这臭马脾气不好就算了,看李英知这兆头似乎是想避开谁连夜赶路。谢安想象了一下在马背上颠婆了一夜后自己的屁股,觉着适当的时候服个软也没不会少块肉,大丈夫能屈能伸嘛!

    李英知瞧瞧谢安纤瘦得风一吹就倒一样的身形,又看看身高体壮的照夜白,回想起春闱报考那日她骑在那匹小浮云上惬意的姿态,嘴角笑意不禁更是温柔:“如此这般啊……”

    谢安的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似的。

    李英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:“这骑马就好比做学问,非一日之功就能有所成,也没什么捷径可走……”

    谢安顿觉不妙。

    只听李英知用扇子敲敲她的肩,真挚而诚恳地勉励道:“多骑骑也就会了。此行路途遥远,时间紧迫,就为难谢姑娘多努力努力了。”说完姿态优雅地打了个张口,拖拉着步子朝那辆低调而不失精致的宽敞马车走去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谢安眼睁睁地看着李英知身形一闪入了马车,抚了胸口再三,默默地对自己说了一遍“我不生气”后,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极度不不配合的照夜白。

    许是她这一眼气势如虹,照夜白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,也就任谢安老态龙钟地爬了上去。

    石青色的帘子挑开一线,点漆般的凤眸凉凉地瞅着马背上萎靡不振的那一坨。谢家到底哪里来的自信,把这么个货安插在他身边?李英知想了一想,即放下扇子,靠在车中闭目养神。

    养了没多久,白霜刻意的咳嗽声响起在车外,李英知眼仍是闭着的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公子,谢、谢姑娘她,睡着了……”白霜囧囧地回答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在马背上都能睡着,李英知波澜不惊,“由她睡。”

    真要摔死了倒也省了一笔麻烦,想一想谢家那帮子老狐狸们得知这个消息后的表情,真是有意思,李英知冷笑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,白霜又过来咳咳咳:“公子,呃……”

    “怎么,摔死了?”不用问李英知就知道说的是谁。

    白霜纠结了下,挑了个委婉点的说法:“谢姑娘她没事……她,她用缰绳把自己拴在了马上,所以……”

    所以可怜的照夜白已经快要被她给勒死了……

    “……”李英知沉默良久,揉着跳动的额角,“把她给我丢进来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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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于是,呼呼大睡的谢安毫无防备地被丢进了马车上,硬邦邦的木板霎时撞在了她膝盖上,霎时人就醒了。眼没睁,人麻溜地在地板上滚了一遭,缩成个团:“谁!”

    李英知冷冷瞧着她那熟稔而又猥琐至极的打滚姿势,又一次质疑了谢家人的挑人眼光,慵懒道:“我。”

    车里飘动着稠而不腻的香气,是安西都护府进贡的上好乳香,助神安眠的好物什。声音耳熟,谢安浑身戒备的身体在盈盈香气中慢慢放松。捶捶晕乎乎的脑袋,借着外头灯笼那一点微弱的光线,她隐约瞧清了说话的模样,顿时清醒了过来:“公子!”

    她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,不巧马车一个颠簸,人又重新跪坐了下去,才受伤的膝盖再受重创,整个人歪在地上登时眼泪飞了出来:“嘶。”

    李英知冷眼看着她折腾得死去活来,看够了戏方慢悠悠地伸出一只手来:“起来。”

    谢安疼得泪花直泛,心里却亮堂堂的很,不是李英知白霜怎么敢和丢破布袋子似的把自己丢进来啊。熬夜赶路赶得头昏,又是在气头上,谢安想也没想一巴掌打开他的手:“不用!”

    冷冷的声调和寒天腊月里的冰冻似的,说完自己扶着枕靠一瘸一拐地慢慢蹭了上来。

    李英知看看自己被打开的手,这谢安看着瘦弱劲倒不小。掌心碰触的那一刹那,李英知还感觉到她的虎口处似乎有层薄茧。世家子弟,尤其被看中培养的嫡系男子们,哪一个不是文武并重。这层薄茧意味着什么,李英知再清楚不过了。

    两人的手一触即离,谢安已哼哧哼哧地爬起来,半趴半倚在软垫上。趴了一小心会,觉着气氛不对,想想自己方才的话和举动确实不太客气。马车里没有点灯,黑黝黝的,谢安偷窥着李英知的神色,无果。

    敌不进我进,谢安一咬牙,主动赔罪:“公子,方才我失礼了,请公子不要怪罪。”

    “谢姑娘何罪之有,本君怎么没看出来,”凉飕飕的声音一听就是来找茬的,“谢姑娘不妨说来听听?”

    谢安沉默,心中生气,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聊天啊。我都主动赔罪了,你摆个谱就着台阶下就好了。要我说什么啊,要我说,打你算轻的,我想的是砍死你啊!

    于是,她索性装作愧疚得说不出话来,继续当自己的哑巴。

    装聋做耳,李英知瞥了她一眼,却没有再斤斤计较下去。来日方长,总有一天会露出小狐狸尾巴来,邵阳君大人优哉游哉地闭目继续养神。

    谢安也闭着眼,心却如擂鼓般噗通噗通直跳,刚刚有那么一瞬间,她觉得李英知仿佛看穿了她什么。在这个人面前,真是一点都大意不得啊。揣着对未来满满的不确定性,谢安再度陷入了沉睡。

    这回她是真睡着了,在她的背后,那座宛如棋盘般规格严整宏伟的大秦帝京离得越来越远。

    可她知道,她终究会再回到这里的。

    从始至终,她,都是属于这里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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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从西京往魏博有两条路可走,一是直取官道,一路向东,此路最为平坦也最为快捷;二是从黄河分之的洛水,扬帆而下,过东都,成德最后再至魏博。如在平时,取径洛水,坐个小船赏个河景,吃吃河鲜,自然惬意非常。然而现下这分秒必争之时,且又逢洛水春汛,水流湍急,走官道是最合适的选择。

    可李英知选的却是水道,出了西京到码头时天蒙蒙亮,一艘满载货物,船头挂着沈字锦旗的中型货船正静静地泊于岸边。李英知毫不客气地敲醒了谢安,揪着她领子也不管人醒没醒就提上了船,起锚走人,一丝停留都没有。

    谢安倒也乖巧,晕头转向地被拎上了船不吵也不闹,瞅着天色未明,便自顾找出个干净的地方蜷了起来继续睡。

    李英知终于维持不住他的贵族风范了,一盏凉茶泼了过去,从上马睡到上船,这得多大的能耐啊!

    “你是猪吗!”

    半柱香后,谢安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李英知旁,慢腾腾地用巾子擦净脸上的水珠。

    相处短短得时间内,李英知已看出她是有点脾气的,可能脾气还不小。这就是了,哪个世家女没点娇纵性子。谢安这样圆滑识时务,懂得见风使舵的,反倒让他万分不放心。

    谢安被泼了冷水,人也彻底清醒了,心中恶狠狠地踩了李英知无数脚,面上定定的,甚至还舔了舔挂在唇上的茶水,面不改色地夸了一句:“好茶。”

    对,她就是猪,要不然也不会脸皮这么厚。

    李英知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叫谢安起来,他两眼飞速地打量了一番谢安,青色的僕头,素色的男式胡服,上面还斑驳地染着茶色,再看她一脸无赖相,哪里有半分世家女的气质来,分明是个破皮无赖。

    他看了一眼就眼睛疼,挥挥手:“内仓里有襦裙,给我换了去。”

    谢安一愣,看看自己,不乐意了。他管天管地,还管自己穿什么啊:“公子,您都说要赶路,穿胡服比较方便。”

    李英知淡淡瞥来:“让你换你就换,哪来那么多话。”

    得,谁让他是她的衣食父母了。谢安纵满心不乐意,也听命地去了内仓。正将胸前的丝带系好,船身一晃,虽然幅度极是轻微但谢安仍是察觉到了,船停了?

    水声涛涛,外间的响动听得不大分明。谢安随手套上半臂,悄悄走到舷窗前,看了一眼紧合的门后,轻轻拨开了一寸窗。

    清晨,河面上飘着浓淡不均的雾,视野模糊。但谢安费劲地瞅了半天,仍然瞧见在船舷左侧有片灰蒙蒙的影子,不大,像是渔家出河的船。船头立了两个人,虽看不清面目,但可见一人腰间配了把约有两尺长的刀。

    这种刀在中原不常见,宽柄窄刃,刀头半弯,刀身沉重,是胡人喜欢用的刀。

    另一个人则穿着与中原人差不多的衣裳,正昂着头与船上人说着什么。

    谢安正瞧得仔细,忽然佩刀的高个似有所觉朝她这边看了一眼。谢安心噗通一声跳,慢慢的,轻轻的,挨着船壁退回到原位……

    站定没有片刻,甲板上响起脚步声,随后入了她与李英知的船室。谢安尚在思量着来者是何人,就听李英知含笑的声音柔柔响起在门外:“让你换个衣服怎么换了这样久?”

    那声音温柔得谢安顿时毛骨悚然,分明是黄鼠给鸡拜年的口吻啊这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