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三章 轻寒难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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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仲夏时节,陛下的身子越发的重了,人也变得格外慵懒,时常久坐西暖阁中半日不动。

    我因此便劝她多去上林苑中走走,过程也不免煞费心思,我告诉她太液池的芙蕖已尽数盛开,好容易说动她起身,待她去看时,才发觉花期已过,只剩下荷叶田田无穷碧。

    她于是抱怨我哄骗她,几欲不睬我,我好言相求许久总算让她不再怪我,但她亦要求我将满园密叶罗青烟,朝日艳且鲜的盛景画出来给她看,且限定三日内完成。

    我只得无奈领命,无事时便在房中思量该如何还原美景以令她愉悦。

    这日,我理好了思路铺陈宣纸准备落笔时,孙泽淳刚好来找我。他带了三名内务府选出来,为陛下即将诞育的皇子准备的乳母人选。

    “这几个都是礼仪房精挑细选的奶口,为皇子选乳母一向是咱们司礼监管的事儿,你瞧着哪个好跟陛下回明了就定下吧,这会子进来还得有一堆规矩赶着学呢。”

    孙泽淳随即向我介绍这三人的背景情况。挑选乳母在宫中算是件大事,皆因皇子公主一出生便交由乳母喂养,在他们懂事之前和自己最亲近的人便是乳母,相比亲生父母需要维护皇室礼教与庄严不同,乳母反而更能令他们有机会感受到亲昵和疼爱,是以乳母的性情人品在挑选过程中便至关重要。

    我见其中一位方姓的妇人生的白净,眉目间有几分陛下的清丽之色,便着意多问了她几句,她的回答令我觉得她是个性情平和稳重,颇具母爱的女性。

    我想着如果选了她,也可以让未来的殿下有机会和母亲长相相似的人多相处,等到年长一些再和母亲亲近也会更加容易,于是便告诉孙泽淳暂定这位方氏,等我回禀了陛下再做最后的决定。

    孙泽淳含笑应允,叫那三位妇人先出去,随后拍了我肩膀笑言,“那方氏是这三人当中长的最清秀的,论颜色倒不如另外两个艳丽,我只当你会选最出挑的齐氏呢。”

    他与我说话一向随意,我亦淡淡笑答,“为殿下选乳母,原也不在长相上,我只是怕太过艳丽之人内心并不安静,也许是我多虑吧。”

    他听了频频点头,了然的笑道,“这么说也有理。不过我算是知道了,你原来好的是婉约这口儿,想必是喜欢这类容貌的了。”

    乍闻此言,我好似被洞穿了某些隐秘的心事一般,随后才惊觉他不过是随口调笑我,但我已来不及阻止自己面红耳赤,只感觉到面上一阵阵的发烫。

    他见我发窘,笑的更为开怀,“哎呀,我的周大人,脸皮怎么还这么薄啊?我只当你下了一趟江南,又在廖通府上见识了他那么多美妾,家里还养着个小阿娇,也算是开过荤的人了,竟为我一句话羞成这样。你可真是,孺子不可教喽。”

    待他走后,我才平复了心情。对于刚才的反应,我只觉得十分羞耻,当下便告诫自己,如果我连这个秘密都不能守护的话,那我今生的愿望也就一定不会实现,何况被人知晓了不仅会令自己无法立足,也会给她惹来麻烦。

    我向陛下回禀了乳母的情况,她并不关注此事,只随意的吩咐我道,“这些事儿你决定就好了,不必来请示我。”

    没想到第二日,孙泽淳匆忙来见我,劈面就诉苦道,“不成了,您选的那位乳母被咱们王爷否了。我刚才是好说歹说,人家就是不干。”

    我微觉诧异,“王爷因何否决了方氏”

    他大摇其头,咂着嘴说道,“咳,也没什么原因。人家自己找了一个,说是礼仪房选的人都是京郊的贫户,这样的女人大字不识一个没得教育不好殿下,所以他让秦府给选了一个姓张的女人,说是秦家远房的什么亲戚,和陛下也算沾了亲的,这样的人才可靠。您说这都是什么事啊?他一个王爷操咱们这起子人的心干嘛?!”

    我倒不担心秦启南所选之人,毕竟殿下是他的骨肉,他自然会极力的关心爱护,可宫规却并没有这样的先例,我亦有点踌躇该如何向陛下回禀此事,又或者干脆不回。

    我没想明白如何处理,内心也着实不愿意和秦启南有任何冲突。

    于是第三日我便按约定去西暖阁,给陛下送我作好的芙蕖图。我并未只画太液池的景致,而是近处画了一处清浅芙蓉塘,中间立了一位翩翩少年郎,远处则是倚门卷帘偷看这位俊俏郎君的少女。

    这是西晋的一则故事,说的是当时著名的美男子韩寿去太尉贾充府上拜谒,贾充的女儿贾午因心慕他的美姿容便躲在帘后偷窥他,事后贾充听说女儿很喜欢韩寿,就玉成了二人的好事。

    李义山曾有无题一诗云,贾氏窥帘韩掾少,宓妃留枕魏王才。春心莫共花争发,一寸相思一寸灰。诗中的贾氏窥帘一句说的便是这个典故。

    我本待将此画取名做相思图,却又觉得这个名字太过暧昧,终究还是只简单的题了芙蕖图三个字。

    我将画轴匿于袖中,掀帘进了暖阁中,却只见秦启南独自一人正立于书案前沉思。

    我向他欠身行礼。他见到是我,面色稍有不虞,随即道,“父亲有要事回禀,陛下去了太极殿。”

    我颌首,一时无话我便向他告退,他忽然叫住我,颇为意味深长的看着我说道,“周掌印对本王挑选的乳母有什么意见么,怎么司礼监这些日子了还定不下来?”

    他自大婚后便随着陛下的习惯,以名字来称呼我,此时突然以官职唤我,令我多了几分小心,“臣只是暂时还未来得及回禀陛下,待臣回明后,会尽快给王爷一个交代。不过,请恕臣直言,宫中并无亲王或妃嫔为皇子公主亲自挑选乳母的先例,王爷可否考虑将此事全权交由司礼监负责,且内廷中为皇室专设了奶口房,内中的乳娘都是精挑细选的,并不会有差错,所以臣恳请王爷不必为此担心。”

    他撇嘴冷笑道,“说了这么多,你是预备拿宫规来压我了?”

    我一凛,应道,“臣不敢,臣只是向王爷陈述实情。”

    “实情?实情便是不近人情!”他斥道,“凭什么皇子公主的乳母要一群不相干的人来挑选?还是一群皇家奴仆!正经主子却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,本王瞧着这规矩就应该改改。”

    我思忖片刻,终不愿再增添他对我的不满,“臣明白王爷的意思,那么能否请王爷让臣见见您所选之人,如果并无甚不妥,臣亦会和陛下正式举荐她。”

    他缓步踱到我面前,盯着我轻笑道,“周掌印果然好大面子,你向陛下举荐什么人总是会成功的。只是本王不知道你要怎么见我的人?要审她么?或者像审廖通的管家那般,拿出你内相的威势?”

    我垂首默然,尽力压制住内心的起伏,恭谨地回道,“臣没有这个意思,只是依照规矩办事。王爷若觉得不放心,便叫上司礼监秉笔,内务府总管等人一并随臣见她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许久后,大概觉得我态度恭敬,没有任何想要触犯他的意思,才满意的转身走回书案处坐了,再度开口他却不再咄咄逼人,而是用了充满温情的语气,“本王只是想为自己的儿女做点事。本王和那些妃嫔们不同,原本为防外戚势力和母以子贵,皇家才生生剥夺母亲和孩子之间最初也是最真挚的情分。而今本王只是个闲散宗室,秦家又已经是位极人臣,还有什么可再图谋算计的?本王未来的日子只能在这个宫廷中度过,能让我不感到寂寥的也许只有我的儿女了,为了能和他们多亲近一些,我总是想多做些努力罢了。我毕竟是他们的父亲!一个父亲的心愿和期待,元承,你虽然不能感同身受,我相信你亦是可以理解吧?”

    也许是因为他有些哀伤的语气,也许是因为他那一声元承,我将适才所有的不快尽数忘去,心中一片柔软,我颌首道,“是,臣能理解。臣会尽力向陛下表达您的拳拳爱子之心,也会尽述宫规不尽人情之处。希望届时能帮王爷达成心愿。”

    他听完,温和的注视着我,第一次对我展露一个带着些许暖意的笑容,他的笑非常明朗动人,令我心头如沐春风。

    他轻吐两个字,“多谢。”之后不再看我,随手拿起了一本书案上的书。我准备离去,随意的看向他手中的书,正是陛下近日常翻的春秋繁露。

    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安,恰在此时,我见他从书页中取出一张纸,细细看了良久,看到后来他皱起了眉头。

    我知道那张纸上写的,正是日前我作的那阕长相思。我的脸上又开始有些发热,他在此时问我,“这是陛下做的么?”

    有那么一个瞬间,我在犹豫要怎样回答他,也许一个善意的谎言更能令他接受,但我终究不擅长说谎,我有些尴尬的回他,“不是,是臣戏笔。让王爷见笑了。”

    他蓦地抬头,眼中精光大盛,狐疑的问,“你做的?你写的东西为何夹在陛下的书中?”

    我被他问的无言以对,局促的站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只听他继续逼问道,“陛下和你,时常这样诗词相和么?”

    我连忙摆首,“没有,陛下那日兴起,命臣做一阕长相思,臣亦觉得很奇怪。除此之外从来没有过。”

    他似乎放心一些,又看了看那张纸,突然间想到什么似的,急问道,“这是陛下的字迹。你会临摹她的字?”

    我想此时,我也有很多的理由可以令我不向他吐露实情,但是不免觉得这类事情他早晚会知晓,我不具实相告只会让他更加不信我,于是我欠身诚恳回答,“是,臣从前为陛下誊抄过一些文章,因此会临陛下的字迹。”

    “元承真是,多才多艺啊。”他慢悠悠的说着,语气中已有一些森然的意味。

    我垂首无语,虽没有刚才那般尴尬,也还是觉得暖阁中的气氛颇为诡异。

    “哦,我想起来了。”他吸了一口气,一副恍然的样子,“你可不是早就会写陛下的字么,平日里她懒得亲自朱批的奏疏不都是告诉你写什么,之后让你代她批的,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。真是糊涂,可见本王远离朝堂真是太久了。”

    我亦附和的笑了笑,心中长舒了一口气。我有些想对他说,其实他根本就不必在意我这个人的存在,至于我为陛下做的事不过是一个臣子尽忠职责所能做的,他实在无须介怀。

    但如此画蛇添足之语,我还是没能说出口。我再次向他欠身告退,这次他没有看我,也没有阻拦,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,目光飘忽似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在我退出暖阁前的最后一刻,我听到他近似自语一般,却格外清晰的说道,“有些事,我是早该想到了,要学一个人的字很容易,要学一个人的腔调也不是什么难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