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四章 两重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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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晋书上说韩寿,美姿貌,善容止。谢灵运评曹植,天下才有一石,曹子建独占八斗。这样的好男儿,国朝却鲜见。”陛下一壁凝视我的那张芙蕖图,一壁悠悠叹道。

    世人怀古,总不免慨叹过去比现在好。我含笑提醒她,“楚王殿下十二岁能赋,相比曹子建,王爷亦有高明伉爽之才,宏博绝丽之学。且王爷风神秀逸,气宇轩昂。臣觉得殿下身边早已有这样的一位才俊,不该再发此感慨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老毛病又犯了。”她斜睨了我一眼,“看别人总是诸般好!”

    我低首莞尔,见她此即心情愉悦,我便趁机将秦启南欲为小殿下亲自寻乳母一事说了。

    她听后半晌不语,神情亦不置可否。过了一会,她忽然问我,“你说甄宓为什么独爱曹植?嫁了曹丕那么多年仍对曹子建难以忘怀?”

    “也许是因为少年情怀吧。昭明文选上说甄宓最初想嫁之人便是曹植,只是阴差阳错被曹丕抢先了一步。可望而不可及的感情,反而会在人心中留存隽永。”我应道。

    “是么?朕却觉得甄宓不同于寻常女子,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喜欢心中有王图霸业的男人。曹子建才情卓绝却无野心,倒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妙人。”她缓缓说着,目光在我身上迁移。须臾,便扭过头去看向了别处。

    陛下虽对秦启南挑选乳母一事未做肯定答复,但似乎也没有强行阻止的意思,我以为此事顺遂的话,既可以增进他们夫妻间相互理解,又可以全了秦启南的爱子心意,实在不失为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。

    然而事情并不是以我理想的方向在发展。几日后,阿升有些慌张的来告诉我,此前曾与我接洽盐引一事的长芦盐商忽然失踪了,他的住所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。

    这个长芦商人是秦太岳的人无疑,我派人贩卖盐引给他曾得银五万两,这笔钱我已经悉数登记后报与陛下知晓。如今这个盐商忽然失踪,我想秦太岳等人对我已颇不耐烦,近日便会动手清算我。

    次日午后,我在房中休息,忽然一阵雷鸣般的鼓声传来,声音从轻到重,越来越急促,刹时扰乱了禁城的静谧。我意识到,那是有人在皇极门外敲响了那面登闻鼓。

    彼时阿升正在为我研一块徽州漆烟墨,乍闻鼓声响起,他吓了一跳,手一抖,数滴墨汁溅到了桌上,他惊问我,“大人,这是什么声音?这般吵。”

    “是皇极门外的登闻鼓声。应该是朝臣们有紧急的奏疏要呈于陛下,故敲响此鼓。”我向他解释。

    他更加不解,“每日的奏疏不是都由咱们司礼监去内阁衙门取么?他们干嘛非得用这么吓人的方式自己递折子?”

    我只能无奈道出实情,“这面鼓是太宗皇帝所立,其意之一便是怕司礼监的中官不及时传递奏疏至御前,延误政事,所以才为呈折的臣僚们创立登闻鼓,只要鼓声一响,陛下便会知道大臣们有十分紧要之事奏报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样的奏疏?咱们司礼监犯得着不给他递么?这些文人们就好装神弄鬼,蟹蟹蜇蜇的。”

    我看着他嘟嘴不满的样子,苦笑道,“如果是弹劾我的,他们确有理由敲响登闻鼓。”

    答案与我的猜测一般无二。我奉陛下宣召至西暖阁,秦太岳,户部侍郎王允文,佥都御史蔡震皆在阁中。除却秦太岳,另外二人见我入内,都面色沉郁,冷若冰霜。

    “你们要弹劾之人来了,朕不会只听一面之词,如同阁老所言,也需问问被弹劾的人可有什么辩解。”她挥手令我起身,将一道奏疏抛至我面前,“你自己念念看吧。”

    我展开奏疏,上面赫然写道,周元承奉旨督盐期间,侵盗盐引,中饱私囊,辜负圣恩,欺君蠹国,罪恶深重,恳请陛下将其置之重典,不可姑妄容之。

    “这上头说的你可有做过?”陛下沉声问道。

    我欠身道,“回陛下,臣没做过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,周元承这是在御前欺君!”蔡震扬声说道,“王侍郎,究竟怎么回事,在扬州时,周元承如何对你百般威逼利诱,你还不在陛下面前说个清清楚楚?”

    王允文清了清嗓子,上前一步,“陛下,臣与周元承同去扬州办理盐务时,他多次暗示臣盐引的收益丰厚,若有人能自行贩卖得资不下万两,且他此行乃代天子巡盐,劳苦功高,得利者却仅为户部,实在是有失公道。臣起初假意不懂他的话,他见臣不肯给他好处,索性威逼臣说道,臣仅是小小一个户部侍郎,即便尚书在此也要听命于他,他既能上达天听又深得陛下宠信,若是得罪他,臣这个侍郎怕是早晚会不保。继而他又利诱臣,若是将盐引留中给他,他权当是臣个人孝敬他的好处,日后若有机会一定会在陛下面前举荐臣,许臣一个尚书职位也指日可待。陛下,这就是周元承在扬州时对臣所说过的话。”

    她旋即问道,“那么你又为何等到今日才来告知朕?”

    “臣惭愧!臣当日糊涂,为他的威势所震慑,一时为了自保,不得已将盐引留了十张与他,事后臣日思夜想追悔莫及。尤其是见甘肃赈灾,太仓银再度告罄,国库空虚,却有此等国蠹不感皇恩,不惜民生,贪渎至斯。臣良心不安,故决意将此事面奏陛下,只要能清奸臣,臣甘愿领受陛下重责。”王允文恳切言罢,俯地深深叩首。

    蔡震亦跪地顿首道,“陛下,此人年少贪功,本就不该担此重任,如今人证俱在,贪墨国税,罪不容诛!请陛下从速将其治罪,以正典刑!”

    暖阁中陷入一阵安静,隔了一会秦太岳率先打破了沉默。“陛下,王允文所言乃是一家之言,究竟在扬州发生何事,也只有他二人知晓,不如听听元承有何辩解?”秦太岳稳坐椅中,泰然道。

    陛下双目朗朗的看向我,清晰的问道,“王允文说你曾对他威逼利诱,此话属实么?”

    “臣没做过,请陛下明鉴。”我答道。

    “这倒成了个死帐了,一个说有,一个说没有。除却天知地知,其余人也无从知晓了。”她嗤笑道。

    秦太岳起身揖手道,“陛下,既如此,只有查明结果方可推断过程。请陛下下旨清查周元承家产,如却有贪墨则从重追究,若没有,也算是还他一个清白。相信元承也赞同老夫的建议吧。”

    “家产?阁老是指要朕抄他的家?他的账本可不见得藏在家里头。”她从书案上抽出一本账册,示意我接过,我躬身接过来,听她说道,“把这个账册给三位卿家看看。”

    我将手中账本奉于秦太岳,他示意那二人一同上前观看。我在一旁侍立静候,亦可清楚的观察到,这三人的表情越来越凝重,尤以王允文为最,看到后来他额上已一层汗水。

    “陛下,这是?”秦太岳从容发问。

    她向我示意,我欠身答道,“这是元承卖盐引所得,因不敢侵吞,故造此账册呈于御前,以备陛下知晓。陛下吩咐过元承,这笔钱虽未入国库,但仍是朝廷资产,元承不得擅用。故至今元承从未敢动过账中分毫银钱。”

    蔡震倒吸了一口气,张口结舌的望着陛下。我知他于此事来龙去脉并不清楚,只是听命秦太岳来弹劾我罢了,而真正明悉的秦太岳此时却依然面不改色稳如泰山。

    蔡震俯身道,“陛下,臣仍有不明。周元承确有私贩盐引之实,这与王侍郎所言相符。他此举已经触犯典章,应受重罚。臣估计他事后想来觉得此事做的不够谨慎,于是故意将此账册交于陛下,以证其清明忠君,但陛下又怎知他会具实以报,没有隐瞒?臣以为,这中间重要证人乃是和他接洽的盐商,请陛下将此人找出于周元承当面对峙,才能一清二白水落石出。”

    “蔡公说的很是明白。朕也觉得那个盐商才是关键,可惜,昨日元承来回禀朕,那个长芦的盐商忽然在一夜之间消失了。朕当时便觉得奇怪,不过今日见众位递上这份奏疏,朕也就不奇怪了。”她扬着手中的奏疏轻笑道。

    她的话令在场三人都有些尴尬,一时面面相觑。她向我招手,示意我替她将茶盏中的茶填满,站在她身侧。

    她伸手指向我道,“元承说他并没对王允文说过那些话,朕也不想追究。因为整桩事是朕授意他做的。朕甫在两淮施行开中法,又以盐引为贩盐凭证,其中利益巨大,怕是早有不少人打从中侵吞的主意了。户部负责盐商和盐引,责任重大,朕必须要知道,为朕管理财政的人能否坚守原则,不行私贿。朕令元承去试探你们,结果令朕很失望哪。朕让他为钦差,代朕巡盐,扬州上下人等便对他曲意奉承,极尽巴结之能事!户部也一道沦陷,他伸手向你们要什么你们便给什么!是不是日后朕身边的人出去,打着朕的旗号的,你们就什么话都肯听,什么事都肯做?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替朕管理国库,这样效忠朕的?”

    她一声声的喝问着,王允文早已面如死灰俯地颤抖不已,蔡震亦已明白自己被人拉来做了个陪绑,遂闷声不吭。唯有秦太岳面色如常,冷静回道,“陛下苦心孤诣,老臣省得。老臣在此想要恭贺陛下,向陛下道喜。”

    “阁老此言朕不明白,朕有何可喜?”

    秦太岳微笑道,“陛下要明白,如今百官外臣或惧元承之威,或附元承之势,皆是因为知晓元承身后所依仗的陛下您啊。这是官吏畏惧尊重陛下,是好事。昔年北周宇文泰与苏绰曾对坐论贪官,苏绰曾言,天下无官不贪,不怕官贪,就怕官有异志。如今看来,陛下朝中官吏虽非个个清廉如水,但却对陛下心无二志。故老臣亦替陛下欣慰。”

    “阁老这番解释新鲜有趣儿,让朕大开眼界。那阁老倒是说说,对王允文这样,既惧怕朕,又违抗朕意行贿,事后又觉得辜负了朕之颠三倒四朝秦暮楚之人,朕应怎么处置为好呢?”

    秦太岳从容一笑,“诚如老臣所说,王允文乃是对陛下忠诚却一时糊涂之人,先有罪,后也算有功,陛下看在他不顾念自己肯全臣子忠义的份上,不妨从轻发落他。”

    她摩挲着手上的金丝珐琅彩护甲,想了一会说道,“元承,替朕拟道诏书,革去王允文户部侍郎一职,迁云南龙场驿丞。蔡震直言进谏,忠心可表,加岁米十二石,赏银一百。”

    我欠身领命。此役只在她与秦太岳之间,然而至此,并没有一个人最终完全获得胜利。那以后,她厌恨秦太岳的心却是更胜从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