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八章 俯仰昔人非

篆文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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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维扬书院地处扬州城西,是致仕的乾嘉朝礼部尚书创办的讲学所。而他们口中的慎斋先生则是乾嘉朝吏部文选司郎中成若愚,他是乾嘉八年的进士,曾任户部主事,因得罪权贵而被贬谪外放,乾嘉二十二年被推举出任内阁大学士,但终因立嗣一事触怒先帝,被削籍革职。

    据闻他归家之后,一直在吴中一代讲学,所讲之内容多为针砭时事,讽议朝政,在民间亦颇有声望,世人皆以其号尊称他为慎斋先生。

    “大人,什么是实学?”阿升见我出神,忽然问道。

    我答道,“所谓实学,是在北宋时期实体达用之学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一门儒学,国朝的实学主张经世致用,认为学问要有益于国事,解决实际的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啊,又是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文人搞出来的玩意儿。”他有些索然无趣的叹道,忽又转顾我,瞪着眼睛问道,“您该不会是也想去听听罢?”

    “可以么?”我冲他眨眼笑道。

    他重重的叹了口气,做一副早已猜到的表情,再望向我时,顽皮的冲我做了鬼脸。我们相视而笑,笑过之后策马向维扬书院而去。

    我曾听闻慎斋先生讲学时的盛况,然而及至到了维扬书院,才明白适才路边听到的那句“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。”当真不是虚言。

    围坐和站立的人已把书院挤得满满当当,连门口都倚靠了不少人,我大略望过去,来听讲学者不仅有文士秀才,还有老者稚童,亦不乏贩夫走卒,足见慎斋先生在民间之影响力。

    成若愚这年五十四岁,虬须长髯,颇有威仪,观其服饰清净朴素,仪态端方恭肃。他今日讲的是《孟子》开篇孟子见梁惠王,“梁惠王见孟子曰,不远千里来,将有以利吾国乎?孟子对曰,王何必曰利?亦有仁义而矣。王曰,何以利吾国;大夫曰,何以利吾家;士庶人曰,何以利吾身,上下交征利,而国危矣。”

    他稍作停顿而后道,“此开篇看似讲人人皆知之仁义,实则大有深意。几千年日月盈亏,世人最重仍脱不了一个利字。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;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。百姓为利,盖为其生计;官员趋利,则为其贪渎;若一国之君言必称利,则国危矣。而今朝廷派宦臣四下征收商税,矿税,便是逐利之举。商税非困商也,实困民也。商贵买绝不贱卖,民间物物皆贵,皆由于商算税钱之故。”

    他此言一出,底下闻者皆有所感,有人立时大声附和他的言论,有人交头接耳态度模糊,也有人摇头反问道,“先生这是反对朝廷的征税之举了?”

    他慨然回复,“君主逐利而罔顾民生,此恶政人人皆可反对。”

    有人应声阻止道,“先生讲经义就罢了,何苦言必论及时政,若被有心的人听去,怕是对先生不利,先生还是专注讲书罢。”

    成若愚抚须摆首,朗声道,“官辇毂,志不在君父。官封疆,志不在民生。居水边林下,志不在世道。君子无取焉。”

    阿升轻轻拉着我的袖子低声问道,“大人,他这话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我轻声告诉他,“他是说,为官时,志向不在于辅佐君主;为封疆大吏时,志向不在于造福百姓;住在水边林下为退隐之人,志向又不关注世情风俗的道德取向。君子是不会屑于做这样的人的。”

    听他如此回答,人群中已不少人击掌赞叹,有人随即问道,“先生认为眼下朝廷最大的弊政是什么呢?”

    “朝廷遣内廷宦臣收取商税和矿税便是最大的弊政。夺民之财,非生财之道也;生财之道,生之,节之,两端而已。遣宦臣,沿途扰民征税,得财方止。圣心岂能安稳?且一人之心,千万人之心也。皇上爱珠玉,人亦爱温饱;皇上爱万世,人亦恋妻孥。朝廷不能以一己之私而致天下戡乱。”

    他稍作停顿,再扬声道,“愚以为,朝廷应广开言路,使得不同的声音能够传到陛下耳中,而不至于被身边小人蒙蔽;且国朝应该吸取历朝历代之经验,杜绝宦官干政,立国之初时,那块禁内臣预政的牌匾如今还在,本朝却已经有权倾朝野的宦臣。祖宗之训,实不该或忘。而为宦臣挑唆之收取商税,矿税等恶政更应该废止。还富于民,藏富于民,才是万乘之国应遵循的治国之道。”

    此言罢,有人轰然叫好,也有人相顾而失色。正当众人喧哗议论之时,却听阿升在我身边高声问道,“朝廷派遣宦臣收税,难道不该么?国朝商税一向低于农税,而商业获利却比农业多了不知几倍,难道赚了钱而不给国家纳税就是合理的么?还是先生认为农人是最可以被压榨的?怎么不见有人为农人鸣不平,却为商人奔走呼号的?

    先生反对宦臣去收税,请问那些宦臣有什么不当之举么?是扰民了?还是为祸一方了?若真有,也应有地方官员出面惩治,难道因为其是内廷派遣的,官员就忌惮不成?真如此的话,也是官员自己失德,罔顾圣恩,不计民生,这样的官员就该撤职。所以先生不必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在那些宦臣身上,他们不过是替陛下,替朝廷办差罢了。”

    我没料到阿升会突然出言反驳成若愚,亦不免有些讶异。此时书院中人纷纷好奇转顾阿升,也有人听了他的话频频颌首。

    成若愚从容回道,“自古宦臣奸狡贪酷,昔东汉西邸聚钱,中珰肆虐之祸未远矣,本朝正应当以史为鉴,防患未然。”

    “防患未然?先生的意思是宦臣敛财为祸还尚未发生了?”阿升昂首追问道。

    “以史为鉴,不需事事都发生才知晓。宦臣乃是皇家奴仆,为利之一字邀宠献媚毫无节制,历古至今概如此。”

    阿升哼了一声,挑眉冷笑道,“先生已回答我了,原来你所虑之事确是尚未发生。先生说不需发生亦可预判结果,将罪责都归在宦臣身上,请问先生,这罪责算不算莫须有呢?”

    成若愚当即愣怔了一下,这莫须有三个字如同置地惊雷一般,在书院众人间轰然炸开,人群开始交头接耳,议论之声此起彼伏。

    有人高声质问阿升道,“哪里来的小子,如此无礼!竟像是为那些阉宦说话,莫不是南京十二监派来的?”

    人群中立刻有人应声起哄,纷纷说阿升是南京派来监视书院和先生讲学的,又有人说他面白清秀看上去就像是个内宦,更有几个好事者慢慢逼近阿升,要同他理论一番。

    “果然是宦臣混进来的奸细!把他轰出去。”

    “这些阉宦无孔不入,连书院都不放过,怕是要怂恿皇上禁了对他们不利的言论。”

    “包藏祸心,人人得而诛之。”

    他们步步紧逼,迫的阿升连连倒退。

    我将阿升揽在身后高声道,“君子矜而不争,和而不同。诸位在此听慎斋先生讲学,想必都是心慕此道,若围攻一个持不同意见之人,岂非有违圣贤之训?相信先生亦不欲看到诸位与人争斗,偏私一己之见。”

    众人目光又都转顾我,因一时难以猜测出我的身份,皆狐疑的上下打量起我来。

    成若愚此时挥手示意众人安静,问我道,“愚所言确为一家之言,一己之见。愚愿聆听先生不同之高论,可否赐教?”

    我微微欠身颌首道,“不敢,先生客气。在下对先生不与民争利之说亦深感赞同。然而在下以为,此刻尚不是藏富于民的好时机。

    国朝四邻不宁,西北,辽东,屡有外敌侵扰边境。先帝怜边境百姓长期被外敌虏掠,故多次筑防长城关隘,屯田驻军以防御。却因边防经费不足,又不能增加农田赋税,故才要增收商税和矿税,以充裕朝廷之收入。

    如先生所说将此二税废止,那么对内则使国库空虚,对外则使边防费用缺乏,守卫边疆的兵士挨饿受冻,朝廷用什么去供给他们?彼时虽能藏富于民,可外祸一起,如何抵抗?国力衰败,朝廷不能保护百姓,百姓的财富便会成为被掳掠的对象。

    如今陛下施此政,正是防患边疆战事起,百姓辛苦积累的财富被劫掠一空。然在座诸位怕是难有身披铠甲、手执刀箭到边境去抗击外敌的志气,却又想废除朝廷征税,破坏边防军费供应,损害朝廷用兵之计,实无忧虑边境安危之心。故在下以为,此想法实在有欠妥当。”

    我说完这番话,见成若愚与众人皆沉思不语,我又缓缓说道,“先生言自古宦臣皆贪渎,却是不假。但若非朝中百官皆出于私心不肯征税两税,陛下又何用倚靠宦臣?在下以为,当今陛下乃英明圣主,断不会重蹈历代宦官乱政之惨祸。先生和在座诸位,与其只着眼于宦臣是否参与朝政,倒不如多为陛下和朝廷思虑,如何能解决外患内忧,而后使民富国强,永保万民安康。”

    成若愚此时深深蹙眉着意的看了我两眼。我见众人还都在愕然回味我的话,遂向成若愚拱手道,“在下一番妄言,有辱先生清听之处,还望恕罪。在下不敢打扰先生讲学,请先生继续罢。”

    我已将要说的话说完,遂向他欠身一揖,示意阿升一道走出了书院,出了大门,耳听书院中喧哗声渐止,慎斋先生大约要重新讲读经义了。

    我上马准备离去,身后忽然传来成若愚请我留步的声音。我下马回首,果然是他追了出来,他蹙眉看了我良久,终于开口问道,“请问先生可是姓周?”

    我对他颌首道是,并没有丝毫犹豫。他了然一笑,对我相邀道,“今日匆匆一会,尚有许多未尽之言。周先生若不弃,愚请先生明日未时来书院一聚,畅谈一番。不知先生可否赏光?”

    “能得慎斋先生相邀,是在下的荣幸。”我欠身应了他的明日之约。我们相视之际,他对我微微一笑,而我亦看到了他的笑意中始终都有着一味谨慎与提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