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八章 逆风自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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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在乾清门的居所中过上了平静的生活。虽然闲暇时不免思念,也会暗自思量御驾此刻行至何处,但平心而论,其余的时间里我享受着入宫以来难得的清闲自在。

    这样的幽禁生活让我回忆起少年时,被先帝囚于北三所的那段时光,与之相比,我眼下的生活可谓幸福快意。闲时点茶茗香,且有诗书相伴,偶尔尚可弄笔做一副画来自娱。我想,这也是我安之若素的性情使然罢,未尝不是件好事。

    阿升怕我烦闷,每日来和我闲话几句,不过是外头有什么新鲜趣事,我听过一笑罢了,倒是常麻烦他去南书房帮我取些书来读。

    转眼半个多月过去,公主却是异常安静没有任何针对我的举动。

    时近冬至,京城一连数日阴云笼罩,一场瑞雪降临在即。这日我正看到宋史列传二百一十二卷中有李熙靖传,因想起在列传前几卷中亦出现过李熙靖传,故想让阿升去南书房帮我找前卷以核对。

    但阿升并不在房中,我无法只好回去等他,举目随意望去,却见乾清门外空无一人,连值守的内侍都不见踪影,当即心下生疑不知宫中发生了何事。

    过了好一会儿功夫,听到阿升急匆匆的脚步声,待到门前他又放缓了步子,似乎平复了一下气息才推开门,笑道,“大人今儿又想看哪部经史典籍了?我去给您拿,一会儿我再给您煮些密云龙来喝罢。”

    我直接问道,“外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?值守的人都去哪儿了?”

    他当即愣住,支吾道,“啊?您什么时候出去看了?没,没人么?”

    “就在刚才,不然现在我们出去看看。”我起身欲往外走。

    他急忙拦住我,愈发慌乱的说,“别别,他们,他们可能是怕一会儿下雪都回去加衣裳了,您看陛下不在,他们就这么偷空耍滑的,回头您再发落他们罢,这会儿外头起风了,您别出去。”

    他的反应加深我的疑惑,我正色问,“究竟出什么事了?”

    他神色愈加踌躇。我凝视他,认真道,“和我有关?不必瞒我,说罢。”

    阿升倒吸了一口气,无奈顿足道,“哎呀,您怎么……都让您猜着了!那我说了,您可不许着急,也不许出这个门。您应承我,我就告诉您。”

    我凝眉示意他说下去。他有些愤愤然的道,“还不是那位监国太女殿下搞出来的事,偏您起小一处玩大的那位兄弟跟着她一处作践人。太女查了这些日子您的事,如今定了案证实蒋录是诬陷您,为正内廷规矩,要在午门杖毙他,还让阖宫的内侍都去看着。真是没日子作了。我才回了,陛下旨意要我守着您不能随意出乾清门,他们拿我没辙才放我回来的。可怜那蒋录才从慎刑司出来一身的伤了,估计没打两下也就完了。听说他舌头被割了,这会子话都说不出一句了。”

    我心中一凛,公主何故如此,岂非长我的面子灭她自己的威风。随即便想到,她肯放阿升回来便是要我知晓此事,她一向不屑我的妇人之仁,大约就是存心要我去阻拦。

    然而事关人命,我的确顾不了她是否设好圈套等着我去跳,我匆忙对阿升道,“我去看看,你不用跟过来。”

    他立时着慌,一把拉住我,“不行!您现在是禁足期间!这是陛下的旨意,您要是出去就是抗旨!他们就等着您犯错呢,您千万不能去啊!”他死命拽住我急道,“蒋录诬陷您在先,死不足惜,何况他也就剩半条命了。您救下他又如何呢?”

    我全力的挣脱开他,“阿升,不管他是否有意诬陷我,都罪不至死!按宫规不过是贬斥或放逐出去,那是一条人命!而且是因我而濒死的人命!”

    我不再多言,拔腿向午门方向奔去。天色愈来愈晦暗,起风了,疾风刮在脸上泛起刀割般凛冽的疼痛,看来京城很快就会迎来一场漫天漫地的大雪。

    午门处黑压压的站满了内侍,我随意扫视过去,他们皆低首屏声静气,面有惧色。

    所谓的杖刑还未开始,大概是为等候我罢。蒋录伏跪在地上颤抖如寒蝉,脸上的刑伤清晰可见。远处是公主的銮驾,一旁侍立之人则是孙泽淳。

    我快步上前,对公主拜倒行礼,“殿下,臣贸然前来,请求殿下开恩放过蒋录,改按宫规处罚他。”

    她半晌不答言,亦不叫我起身,只闲闲的转动手中的暖炉,隔了一会开口道,“这个人诬陷你,我替你出气,你也要阻止么?”

    我欠身回答,“臣感谢殿下秉公审理,还臣清白。但不敢因己之故乱了规矩。请殿下收回钧旨,按宫规对蒋录施以惩处。”

    一阵颇为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,她扬声笑起来,对一旁的孙泽淳道,“你听听,句句都是拿规矩压我。你们掌印可真是个守礼的人。罢了,我本来也是要立个规矩,既然当事人都不领情,我何苦当恶人呢。这起子人震慑一下也就算了,回头按宫规打发蒋录出去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孙泽淳忙躬身答应着,微一停顿后问道,“殿下,那周掌印……他眼下虽说恢复了清白之身,可毕竟是陛下下旨将其禁足的。他这会跑出来,是不是算抗旨啊?”

    “这事儿我倒没想到,亏得你提醒我。”公主似恍然大悟般,然而看向孙泽淳的眼神里透着满意,“这我倒要问问最懂规矩的人,元承,你且说说,你自己这抗旨的罪该按什么规矩罚啊?”

    抗旨不遵,即便立时将我斩了也不为过。我答道,“臣有罪,但凭殿下责罚,臣皆领受。”

    她看向孙泽淳,后者会意言道,“掌印也是宅心仁厚,不忍见人遭杖刑,殿下不如开恩轻罚一下也就罢了。您说呢?”

    她轻哼了一声,抬起头望了望天色,挑眉戏谑的笑道,“是该轻罚些,不然母亲回来只怕会怪我呢。我瞧着天色不错,今冬这场瑞雪眼看着就要落了,这可是丰年之兆啊。元承为了一场诬陷留在了京里,倒赶上了祥瑞。不如就好好感受这场瑞雪罢。”

    她笑罢,冷冷下令,“你就在这儿跪着,跪倒明日卯时,这期间安心静思己过。”

    我欠身领旨,对她再行稽首礼,随后目送孙泽淳扶了她的轿辇离去,而孙泽淳似不敢望我一般,始终极力躲避着我的目光。

    午门外围着的人群缓缓散去,其间有人路过我身旁时低声絮语,也有人在我身后指指点点。我只做充耳不闻,视而不见,挺直了身子目视前方,等待着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。

    时近傍晚,朔风四起,宫人已在午门城楼上点亮羊角珍灯,灯光照射下,我看到有零星的细小雪花随风飘洒下来。

    身后有急匆匆的步履声,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阿升。

    “您这是何苦哪!”他一声悲鸣,重重叹气道,“早说不让您来,您偏撞到人家枪口上去!这么冷的天儿,您跪一夜明日非得病了不可,这让我回头怎么和陛下交代啊?”

    我看着他十足懊恼悔恨又气闷的样子,不禁笑道,“没事,我哪有那么娇贵。你手里不是拿着鹤氅么?你既心疼我,我保证明日不生病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他气的打跌,对我无可奈何,只好将衣服披在我身上,然后在我身边跪下,“您这么不听劝,那我就陪您一起罢。反正陛下回来知道我没伺候好您,也得罚我。索性我提前罚一罚自己。”

    我摆首,扶着他劝道,“快回去罢,明晨卯时再来接我,你若不来,我可真走不回去的。”

    他神色一颤,为难的望着我,连连叹气,最终摇摇头下了狠心般的站起身,对我躬身道,“大人,我去给您备手炉和暖身子的酒,您且先忍耐会儿。”他声音里有呜咽,吸了吸鼻子转身跑开了。

    待他走远,周围又安静了下来。我不免反思自己的行为,虽则是为了救人,但还是令阿升这般难过。我如今做的事便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罢。可如果让我重新选择的话,大约还会是一样的结果。

    雪花开始密了起来,风卷着细雪吹落在我眼睛里,眯得我一时无法睁眼,四周静谧无声,除了上夜的宫人偶尔走过,手中的铃铛摇曳作响。

    此时真是北风卷地百草折,愁云惨淡万里凝。我挪了挪有些僵硬的膝盖,然而膝头已湿透了,再怎么挪动也不过是挨着坚硬且潮湿一片的石板。原来这滋味真不好过,我自嘲的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阿升守约的送来了暖炉和烫的滚热的酒,在我的催促下,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。

    手炉里的火渐渐熄灭,余温留存不久便即化作一团冰冷,温热的酒喝下去也不过是令我暂时不觉得寒冷,我紧了紧身上的鹤氅,这样一动不动的跪在雪地中却是很难维持身上的温度。我甚至有点希望此刻能有个火炉在身畔了。

    这场雪下得一天一地都是,不到子时,雪已快没过我的膝盖,明朝应是万里山河银装素裹,不知泰山上是否也有落雪,那该是很壮阔美丽的景致罢。

    神思有些飘忽,于是我再度挪了挪腿,让那些冰凉的新雪刺激一下麻木的膝盖。闲极无聊,我开始环顾万籁俱寂中磅礴庄肃的宫阙。

    虽然已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,我却没有机会在幽静无人之时感受它那压倒一切的气势,那是它身后的皇权赋予它的绝对威严。而我在它面前是那么渺小,无论我是否甘心跪倒,都无法撼动它一丝一毫。

    我此生已俯身它脚下太久了,即便想要挣扎站起,僵痛无力的双腿也无法令我从容挺立。

    我漫无边际的想着,任由一种虚空感缓缓侵袭,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踩着新雪发出清脆铿锵的脚步声。我回首望去,是一个宫女撑着伞,手中提着一个食盒,她艰难的抬着腿,一步步向我走来。

    行至我面前,她蹲下身子,将食盒放在雪地上,然后又怕凉似的重新拿起来,在地上铺了两张巾帕,才把食盒置于其上。做完这些,她慢慢的收起了伞,露出她的面容,我这才得以看清,那是一张圆润中带着几分娇憨的年轻面孔,随后记起,她是在西暖阁中服侍的宫人,俞若容。

    “周掌印,我给你送点吃的,还有酒,你且暖暖身子罢。”她低声说着,打开食盒取出酒壶,递给我。

    恰到好处的温度,我对她颌首微笑,“多谢俞姑娘,这么冷的天气,麻烦你了。”

    “您记得我?”她讶异地抬眼问。

    我点头,“是,御前服侍的人我都有印象。”

    “哦,那您一定还记得,那日我跌落茶盏,幸亏是您替我说话,我一直都没好好谢谢您。本想着找个机会给你磕头呢,这救命之恩大过天……可惜我没什么能报答您的,只能给您送些东西来了。”她轻轻的说着,在一片寂静中,她的声音令周围显得更加空旷。

    我对她应以一笑,“哪有什么救命之恩,即便我不说话,陛下也不会因这点小事责罚你。东西我收下了,你赶快回去,让人看见会惹麻烦。”

    她摇头,“我不怕什么麻烦,还能怎么样,左不过再罚我一顿呗,又没说不许人来看您。我都来了,就陪您说说话儿,要不怪闷的。”

    我不禁失笑,小姑娘胆子倒是不小,可惜我不是擅长说话之人,半晌也想不出该谈些什么。

    她似乎也有同感,轻声叹道,“您这得受多大罪啊,明儿怕是连路都走不成了。回头腿上还得落下病,一到阴雨天总会觉得疼。您……干嘛非得救一个害您的人啊?”

    我思考着她的问题,然后答她,“我只是不忍,让一个人在酷刑下毫无尊严的死去。其余的倒没多想过。”

    “您心地真好。唉,可惜好人,总没有好报。”她极轻声的说着。

    我摇头,“恻隐之心,人皆有之。救人性命,是该做之事。何必图回报呢,好或不好,只是个人的缘法,我不怨,亦不羡。”

    见她目光茫然,我一笑道,“谁说好人没好报,当日我随口一句,你便记下了,今日送酒送饭让我取暖,这不就是结了善缘,种下的善果。”

    她若有所思的缓缓点着头,之后对我展露了一个充满感激意味的笑容。

    我又道,“好了,你该回去了,再待下去会冻病的,那可就是我对不住你了。”

    她终于听话的点头答应了,又嘱咐我趁热快些将点心用了,这才对我欠身一福,踏着比来时更厚的积雪深深浅浅的慢慢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