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一十四落尽梨花月又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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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思绪渐渐淡去,浑身的力气也仿佛散掉一般,我默然呆立,没有勇气亲口回答赵循的问题。

    他见我不语,以为我不允他的建议,怒叱道,“竖子,尔祸国之罪,虽百代千秋亦不容诛!”

    说罢,他挣脱沈士耕的手,欲离去,却一个站立不稳竟向前扑来。我登时回过神,急忙上前扶住他。他一阵喘息,待气息平稳后,怒目瞪视我良久,用力甩开我的手臂,拂袖转身而去。

    那两道目眦欲裂的瞪视,似两记劈面甩下的耳光,让我再度垂目,连连后退。

    “周掌印,先生年事已高,性情耿直,有得罪之处,还望周掌印海涵。”沈士耕对我拱手言道,应是希望我不要对赵循怀恨报复。

    我应以苦笑,摆首道,“不敢,赵先生句句良言,元承受教。请沈大人代为转告先生,元承自当遵从先生教诲,请旨贬黜外放。”

    “周掌印是聪明人,这是明智之举。也是成全你与陛下君臣之义最好的方式。”他许是不大相信我的话,又以温和的方式劝道,“掌印博古通今,遍阅史籍,应该知道帝王功在当下,名在千秋。没有一个君王不希望留下一代圣主的美誉,为后世钦敬。这便如同文人入仕,皆希望能够位极人臣,青史留名是一个道理。然而从古到今,史书是由文臣士子们写就的,却没有哪一个帝王得罪了天下士绅,还能得享明君的称号。掌印一生深受君王之恩,自然不希望因己之过,令陛下为后世歪曲,得到不该得的骂名。”

    我默默的听完,对他颌首,一揖道,“是,大人的意思,元承明白。元承定会遵守诺言。”

    待他们都离去,院中又只剩下我一个人。腿上的疼痛,让我第一次感觉这种单调乏味的痛感是那般让人难以忍受。也许是因为心不够痛罢,只有麻木和空虚。

    书案上是我刚刚整理的文稿,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它的命运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我下意识的摩挲着这些自己写下的字迹,轻声在心中对它们说对不起。

    我知道,自己此生不可能跻身文人士子之列,亦无位极人臣的渴望,惟愿能为心中真正喜欢的事做一点点努力,借此若能成就我内心的希冀,也算是得偿所愿。然而沈士耕的话让我清楚的明白,这些也不过是我的奢望,它们早就和我无缘了,我原本能做的就只是一个宦臣,若是做得不算太坏,也许还能为史官所载,出现在魏史某一卷记录宦者的内容里,名字后面,寥寥数语,一生已被勾勒完毕。

    牵动嘴角,大约是一丝苦笑,那样的结局于我,也已不可求了。我收拾起这些文稿,慢慢的走回乾清门。

    晚间陪陛下闲话了一阵,她精神依旧不大好,我看着她躺下闭目欲睡去,才轻轻地离开。

    回到房中,了无困意,我整理了一下思路,想着如何向她请旨,还有尚未交代的人和事,尤其是阿升,我承诺过他,要护他周全,那么就应该为他寻一处安稳的所在。

    我展开两封空白的奏折,凝神之后,开始写下那些决定我未来命运的文字。

    半个月后,来自宁王府的奏折引起了陛下的注意,她怀疑的看着我,问,“怎么蕴宪忽然想起调阿升去王府?他知道阿升是你身边人,你一向离不开他的。”

    我正为她煮女儿茶以消食,便随意答道,“哪有离不开一说。阿升年纪不小了,难得殿下看得上他,出去历练一下也是好事。”

    “是不是你和蕴宪说了什么?”她是那么聪明,直切要害,“莫非你怕因你之故,日后连累阿升?”

    我笑道,“不过是调任一段时间,又不是不回来了。我是嫌他最近越发的聒噪了,打发出去好过些安静日子。且他跟着我,总是一副被惯坏了的样子,口没遮拦,得罪了人都不知道。出去待几年,长些见识只怕还好些。”

    她再问,我却只坚持是为阿升好,过些日子想他了,我自然会求宁王再放他回来。她见我这般说,便不再追问,颌首同意了。

    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,长舒了一口气。阿升却不依不饶的捧着旨意来找我,“这是怎么回事?突然间调我去宁王府?大人事先知道这事么?”

    “这是殿下的意思,我从何得知。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你何时投了殿下的眼缘。”我浮起一丝笑意回答他。

    他闷闷的坐下,想了半天,道,“我不想去。我不想离开您。”

    我用微笑掩盖心里满溢的苦涩,“你以为去了就不用回来了?阿升,你不是一直喜欢江南么?去住上些日子罢,回来给我讲讲那里的风物人情。我如今也不方便出去了,倒是很怀念曾经那些自在的日子。就当是为我看看罢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我是您的人啊,说好要跟您一辈子的。”他皱着眉,不甘又不舍得样子,看得我一阵难过。

    “一辈子长着呢,也不挣这一时。”我宽慰他,低首轻叹,“何况,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。”这句话我只在心里说着,说给自己听。

    这一次,轮到我为阿升收拾行装了。我将历年的俸银兑了银票,给了他一部分,他百般推辞不要,奈何我提道他还要安置樊依,他想了想,才接过银票,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
    “大人给我些您日常写的字罢,回头我闲了照着临,等您再见的我时候,一准儿让您夸我大有进步。”他忽然笑着提出这个要求。

    我一怔,想到了那些文稿,也许可以给它们找个去处,于是悉数拿给他,笑着叮嘱,“这是我编写着玩的,纯为了打发时间。可不许给别人看。”

    他讷讷的点头,若有所思,但终究还是没再问我,那些我也不愿回答的问题。

    收拾好东西,他又说了会儿让我多珍重身体的话,嘱咐我天阴的时候一定要烧些炭火,千万不能再受了风寒。我一一答应。

    翌日,天气晴好,我送他至东华门处,那里已备好了马车,带他去通州码头。

    真到临别这一刻,我才知道何谓不舍,心底涩涩的,却也不敢表露出来。这已是我,不知第几次送别故人了。从前是看着他们远行天涯,留我在这座孤城之中。不久之后,我也要离开此地了。

    天涯踏尽红尘,依然一笑作春温。然而人生如逆旅,谁不是行人。

    我看着阿升的车一点点移出我的视线,直至再也望不到。有些后悔没有让他再叫我一声哥哥,那曾经让我感觉温暖的两个字,就留在心底罢。我笑笑,若是送别做得太彻底,他一定又会有所怀疑。

    我缓步朝内廷走去,在通往内廷的夹道里,倏忽一阵秋风起,身上的公服被穿得猎猎作响。一瞬间往事流转,记起我曾经站在这里等候,还是楚国公主的她。那时候的我,面对她总会有一丝忐忑,一点不安,几分不知所措,青涩茫然。那天,陪着我一起等候还有孙泽淳,我们愉快的谈笑,他总是不忘对我讲那句,苟富贵毋相忘。

    秋意渐浓,上林苑中的菊花也有些谢了。春日赏樱,夏日有芙蕖,金桂飘落之后,便可以等待梅苑绽放的素梅。可惜明年的好春光,我不能再陪她去看灿若云霞一般的菊樱了。我下意识的抚着那盛放过玉石棋盘的石桌,那一次与她对弈时,她眉梢眼角皆是笑,小小一颗梨涡若隐若现,她笑着说,天下不爱钱之人,唯朕之元承耳。原来那么久以前,她就已知晓我的心意。

    心中一痛,眼里竟有些泪水,我举目远眺,尽量蔽去眼角的潮湿。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歌声,细细听去,是教坊司在练习新的歌曲,她们唱的千回百转:黄菊开时伤聚散,曾记花前,共说深深愿。重见金英人未见,相思一夜天涯远。罗带同心闲结遍,带易成双,人恨成双晚。欲写彩笺书别怨,泪痕早已先书满。

    曾记花前,共说深深愿……几百年前的词中早已写过了,分毫不差,那花,那愿……

    我心中猛地一跳,当即转身向东华门处奔去,一路上只有一个念头,我要再去看看那院中的花,那廊下的燕,她倚过的梧桐,还有那座含了我名字的承明殿。

    东华门的侍卫见我去而复返,有一瞬的惊讶,听我吩咐备马更是有些诧异。我迅速跳上他牵来的马,匆匆撇下一句,“去养心殿传话,我去西苑取些东西就回来。”之后便朝西苑驰去。

    太液池金光摇曳,三秋桂子落花成荫,然而这些都不及承明殿旁,我曾住过的小院里那段绮丽的风光。

    我缓缓地走着,推开院门,竟有些近乡情怯,再寻回当日的位置拾阶坐下,可惜此时没有晴空护玉盘,也没有金风玉露一相逢,佳人不在侧,惟有影孤单。

    那是我一生里最好的时光,当时只道是伊始,以为将来总会有许多把酒赏月,闲话西窗的日子,却忘记了那些如诗的岁月,那深深相知的人,都注定与我今生无缘相亲。

    要见无因见,拼了终难拼。若是前生未有缘,待重结,来生愿。

    我已然回不了头了,岁月悠长,往后的时光,我会在回忆她的微笑,回想她的轻言细语,回味她对我的柔肠百转中度过。春山花动,夏夜莲香,秋风落木,冬雪琼枝,我再也无法感受这些景致的妩媚可爱,因为她,不会再来我身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