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一十七章 举目风光长寂寞

篆文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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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一年的夏季,我在南京迎来儿郎另一位故人,王玥。

    那日我正在还砚斋闲坐,画着庭前芭蕉,耳听得一阵脚步声,却不似白玉那般步伐轻盈。

    我抬首,正对上王玥疏朗的笑容,一瞬间几乎怔住,旋即反应过来,当真是既惊又喜,一支笔啪地一声,落在尚未完成的画卷上。

    “元承。”他上前握住我的手,许久未见,他亦有几分百感交集,竟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。

    我回握住他的手,两厢对视良久,都不禁笑了起来。我请他坐了,自去煮茶招待他。

    “仲威怎么来南京了?”我问道。

    他微一愣,然后摇头笑道,“看来你真当起富贵闲人了,两耳不闻窗外事,连朝中什么风向都不清楚,今岁春,我被陛下贬到南京兵部做闲散侍郎。前几天刚到任,这便赶来看你了。”

    我一惊,她一向信任王玥,何故如此,心头有一丝不好的预感,我问,“仲威此番遭遇,是否受我连累之故?”

    他坦诚的点点头,又摆手道,“也不尽然。明面儿上是他们说我和你结党营私,我便是你任用的那个奸佞,这话说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。如今你遭贬黜,他们岂能放过我?陛下被他们闹烦了,索性就打发我过来,一则是避避风头,二则,怕是也有让我来陪你做伴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他说的轻松,可我知道他是有理想抱负的人,平白受我连累,赋闲在此,怕是心情并不会好。

    我心中一痛,当即起身向他长揖,含愧道,“对不住,累你至此,元承深感愧疚。”

    手臂一紧,他已扶住了我,神情十分不忍的说道,“你这是何苦,我自愿与你交好,也从不瞒旁人,满朝文武皆知此事,早晚会有人拿这个做筏子。我亦早知会有这一天......又怎么能怪你呢。”

    他扶起我正色道,“你且放宽心,我来南京未必是坏事。如同陛下放你来此地一样,都是想要保护我们。你就不要再自责了。”

    我亦只能一叹,对他微微颌首,之后再招呼他饮茶。

    他环顾画堂,笑赞道,“我瞧你这闲居生活倒似仙居,悠游自在比在京里时强了百倍,着实令人羡慕的紧。”

    我笑着应他,“南京就是有这点好处,仲威也可以享受一段清闲时光了。”

    他摆手,有些无奈的笑道,“我却没你那般好福气。过几日便要去浙东巡海防,虽则不是我领头,也需陪着上峰一道。这也是,陛下交给我的差事。所以说,陛下终究是疼你多一些了。”

    我含笑对他拱手,贺道,“恭喜仲威,陛下依然如此看重你,来此地不过是走个过场,召你回京是迟早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彼此彼此,希望届时你我可以一道回京,再为朝廷效力。”他想象着那画面,笑得畅意。

    我心中黯然,这于我,却是遥不可及的期待,想到此,我忍不住问道,“陛下,近来圣躬安好?”话一出口,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在微微的颤抖。

    幸而他连连点头,然后眉头略微一蹙道,“陛下今年什么岁数了?我记得她似乎和你同年?”

    我颌首,“是,陛下是乾嘉二十二年生人,今年三十五了。仲威怎么问起这个?”

    “这么说来,陛下年纪也不大,倒也稀奇。”他一径摇头,看得我更加心焦,只盼他快些说下去,他涩涩一笑道,“今岁上元节之后,礼国公向陛下推荐了一个游方的道士,叫玄方的,说是练得一手好丹药,有延年益寿滋补的奇效。陛下将此人召进宫去,之后便封赏了他一个上师的称号,还在宫里给他辟了一处专门炼丹的地方,很是宠信,据说每日都要召见此人,有时候和他在西暖阁中叙话,一说就是个把时辰。你说,这不是奇哉怪也么,想不到陛下竟好此道……”

    听他一句一句的说着,我的心一点点随之往下沉落,到最后只觉得浑身发冷,手足无力,连他后来的话都未曾听清。她何时笃信道术了,又偏信一个不知底细的道士,且那些丹药……况且宫中一向禁男子,一个道士……

    此时我脑海中竟然想到了薛怀义,想到了明崇俨,我被自己的猜想深深惊痛,刹那间心中已是惶然不安。

    “元承,元承?”王玥连声唤我。

    我一震,才回过神来,深吸了几口气来掩饰自己的失态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了?脸色这么苍白?身子不适么?”他关切的问。

    我越发局促的笑笑,“没事,想是天热,有些中暑。你刚才说,陛下宠信那个道士,那她可有采用他的丹药?”一颗心提到喉咙处,我屏气等待他的回答。

    他摇着头道,“没有,这玄方号称要炼制出一种可以令容颜不老的药,需要两年的时间,还要陛下为他遍采天下奇花异草,总之是说的神乎其神。所以这会儿陛下只让他专心炼丹,闲来大约也是和他讨论道术。只不过这番举动还是惹了不少非议。”

    说到此处,他忽然笑得颇有深意,“这倒也是好事,眼下那帮言官们把矛头全对准那玄方了,可比当日对付你还猛烈。说不定,陛下此举也是为了转移他们对你的注意力。”

    我听到她尚未服用丹药,心中已镇定许多,再听王玥如此分析,不禁有一丝喜悦,也许她真有此意也未可知。

    毕竟,我刚刚离开她半年光景,她总不会那么快就将我遗忘。

    心中安定,我缓缓笑着,知道他此番上任必是带了家眷,遂向他建议,“你初来南京,我该给你接风的。我这里虽小胜在安静,改日请嫂夫人和孩子们过来坐坐,我让白玉做些拿手的菜,你我也很久未畅饮过了。”

    他畅快的笑起来,道,“这个自然,你不说我也要来讨酒喝的,至于我这家眷嘛,正好有件事求你帮忙。”

    “仲威那么客气,和我说话还用求字?”我亦笑言。

    正问他想要我做什么,忽听外面一阵脆生生的笑语,一个甜甜的声音道,“爹爹,爹爹在哪里呢?”

    我起身,循声看去,只见白玉领着一个小姑娘摇摇晃晃的走进来,那小姑娘不过六岁左右,梳着两个俏皮的双丫髻,白嫩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格外活泼,那样子让我想起十多年前还是少女的秋蕊,这个神情酷似她的小姑娘想来便是她的侄女,王玥的小女儿。

    他一见女儿立刻张开双臂,小姑娘亦扑到他怀中,格格娇笑道,“爹爹和我捉迷藏么?害我找了这半日,周叔叔家的园子还真大呢。”

    我不由得莞尔一笑,王玥指着我,对女儿道,“这便是爹爹常跟你提起的周叔叔,快来见过长辈罢。”

    小姑娘立刻看向我,扬着首盯着我瞧了片刻,笑着蹲身一福道,“纤云见过周叔叔,周叔叔万福。”

    我笑着答好,从她的脸上继续捕捉着熟悉的神情,那感觉有些像时光倒流,让我不禁生出岁月匆匆,沧海桑田不过弹指间的感概。我想,我真是有些老了。

    王玥搂着纤云对我说道,“我刚才说有事求你,喏,就是说她了。她今年六岁了,在家时刚开了蒙,终究也没好好上几堂课,她母亲怕她累着,一点头疼脑热就罢课,搞得西席先生都没了脾气。这次来南京走的也匆忙,她的先生并没跟来。我想着,平生认识的人里头,属你学问最好,现放着你这么个先生还请旁人做什么。所以求你收下这个女弟子,她虽然淘气些,毕竟不同男孩子的顽劣,你大可放心。”

    “仲威真不怕我教坏了她?”我笑问,“我可是出了名的,巧言令色,佯装仁义道德的伪君子。”

    他用手指着我,只笑而不语,半晌收了笑道,“我自然放心,我的女儿,你一定会当成自己女儿那般教导的。”

    我心中一热,当即敛容,对他拱手道,“是,元承定会尽力,不负仲威所托。”

    自那以后,我的生活里多了一个新的乐趣。每日上午,王玥都会派家人将纤云送来读书,风雨无阻,雷打不动,我倒是佩服他的坚持。

    纤云的活泼不让当年的秋蕊,因为年纪小,言语更为质朴天真。我曾问她,父母为何取了这个名字给她,她便笑说,“我的生日是七月初七,爹爹说这日子就是透着一个巧字。因说道秦观曾有词云,纤云弄巧,飞星传恨。所以便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。先生觉得不好么?”

    我含笑摆首,这名字很好。纤云弄巧,飞星传恨……千百年了,人们孜孜不倦的祈求金风玉露一相逢,奈何却总是被银汉迢迢所阻隔,天人尚且如此,何况人间痴儿女。

    纤云对四书五经的兴趣远远比不上对诗词书画多,我也不勉强她,只是将经义做为基础,余下的时间便由着她的兴趣,给她讲李青莲,杜工部,陶渊明的诗作,有时也会带着她临写书法帖,教她一些基本的画技。

    一日,她在临楷书千字文,便问我道,“先生喜欢瘦金书么?这字虽好看,可写起来真难,尤其是它的侧锋,似削金断玉一般。不过我瞧先生写起来倒一点都不难似的,是不是要练很久?”

    我笑着答她,“你形容的不错,很得瘦金书的真意。道君皇帝的这一手字,天骨遒美,逸趣蔼然,侧笔如兰如竹。我初时也练了很久,并不是每次都能写好。后来发觉唯有气定神静之时,才能写得淋漓尽致些。所以你不妨在心静的时候再练练看。”

    她点了点头,若有所思的想了想,问,“道君皇帝?他不是宋朝的一个皇帝么?其他的皇帝不都叫宋真宗,宋仁宗?为什么偏他的称号这么怪?”

    我答道,“因其人笃信道教,自称教主道君皇帝,所以后世便这样称呼他。另一则原因,是他的庙号里的字和当今陛下的名字一样,因要避讳陛下的名字,故这般称呼他。”

    “先生是说徽字么?”她眨眼,小声问,“当今陛下的名讳是什么呀?先生能讲么?”

    我被她一脸神秘又好奇的样子逗笑了,于是告诉她,“是徽字。陛下的名讳是上徽下赢,你心里知道就好了,不要把这两个字讲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那要是遇到非说徽和赢的时候呢?”

    我想了想,答,“你可以找其他相同意思或者音近的字来代替,所幸徽和赢,平日里用的并不多。”

    她认真的听我说着,然后点了点头,却还是皱着小眉头盯着我看,我觉得好笑,问她,“为什么这般看着我?今日我脸上有花么?”

    她一愣,瞪圆了眼睛,好像觉得我适才那句话说得很合她心意,一个劲的点头,颇为高兴的笑道,“是啊,先生刚才笑起来的时候,真好像花开了那么好看,我还从未见过您笑得那么……那么……就好像爹爹见了娘亲时那样,哎呀我也说不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么?我平常不是也常跟你笑么?怎么今天突然这么说。”我好奇的问,实在记不起自己刚才呈现过什么样的笑容。

    她认真的颌首,十分笃定的说,“不一样,您刚才的笑最是特别,眉毛眼睛都在笑,像是从心里一点点溢出来的。真的,就在您刚才说陛下的名讳,那两个不能说的字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我的笑容在一瞬凝固,心头五味陈杂。原来,光是念着她的名字就足以让我心中喜悦,笑容甜蜜。

    但此刻,我又分明觉得有些悲伤,有些怅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