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南唐

三月暮雪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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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你知道个屁!”

    族长一把将傻妹推开,几乎是暴跳如雷:“天作孽犹可恕,自作孽不可活!我真后悔收了这个孽畜,自找祸害!这是上天对我戎狄家族的惩罚。苍天在上,今日我定当拔了这孽根!”

    说完,大手一挥:“来人,将他绑起来!”

    傻妹顿然感觉铺天盖地有寒冰侵袭全身,以致浑身发抖,惊恐地叫道:“不要——”

    这一次,姬贤真的没得救了。

    姬贤急急后退几步,转身便跑。众人措手不及,眼睁睁看他跑出几十丈远,才清醒过来,纷纷呼喊着追赶而去。

    东方天际呈现血红,姬贤正在为自己行一程末路狂奔。跑过泥石小道,穿过热闹的集市,向着山涧仓惶而去。寒声碎,坠叶纷纷,山风将他的衣袍吹成一袭凛冽的帆。

    傻妹跟在追赶的人群后面,嘴里不住地念着姬贤的名字,泪水婆娑了双眼。祈望他不要被抓住啊,又祈望自己能够追上他,告诉他带她一起走。然而,当姬贤攀踏上那座孤峰悬崖,傻妹绝望了,知道,姬贤已经没有回头路了!

    悬崖下汹涌的涧水,浪如喷雪,声如奔雷,腾空震荡。人们全都停止了追赶,用轻蔑的目光望着姬贤,不断用嘲弄的话语刺激他。

    “姬贤——”傻妹哭喊道。

    无人理睬傻妹,浪声吞没了她的叫声。此时,姬贤回过头,目光凛切,唇角剧烈抽动,却是在笑。接着他发出一声怆然惨烈的狂啸,纵身而下,随着众人的齐声惊呼,他的身影眨眼消失在奔腾的怒涛之中。

    “不要……”

    傻妹哀嚎一声,软绵绵瘫坐在地。

    姬贤就这样走了。

    悬崖壁立飞鸟难渡,阴霾深处鬼神愁,人们都认定他必死无疑,傻妹也相信。

    族长将此事迁怒于傻妹,骂她是“倒霉鬼”。粮仓被烧,人们连“傻妹”都不叫了,将她唾弃如粪丸。家族的姑娘们一见傻妹,更是避得远远的,唯恐沾上晦气。

    这些日子,傻妹将自己埋在天葵子丛中,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与姬贤的过往,回忆那夜二人间的谈话。他的声音依稀还在,转眼处,却是空空无人。

    原来,生命的消失其实这样的匆忙啊,匆忙得让人心碎。

    那天,他离去的背影如此决然,甚至连一句诀别的话亦不曾,只留下一个额头的吻,与一声叹息。

    自从姬贤离去,这个地方从未有过的冰凉,寂寞。傻妹就像这片不显眼的天葵子,从萌生到芜秽,从茂盛到萎落,任凭自生自灭,无人问津。

    那天,最后一线夕阳隐入天际,院子内外黑暗笼罩,傻妹闭了门,照常静静地想念姬贤。满院寂静,高墙外隐隐传来几声更鼓,又是一天即将结束。

    她独自坐在姬贤倚过的廊柱旁,慢慢犯了困倦,模模糊糊之中,听到屋里传来轻微的动静。那声音极轻,几乎微不可闻,但还是被她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。她骤然张开眼,眼前扯出一道银色光亮,在屋内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简陋的屋内,灯台上蜡烛已燃过半,烛泪凝了一地,旁边赫然安放着那樽银盏。

    傻妹拿起银盏,惊喜之余,又疑惑至极。

    这些被人唾弃的日子里,那个大头陈老头又出现过几次。他总是追问银盏的下落。可是银盏在那夜出现后,因为赶着去救火,傻妹顺手将它放在灯台上,待回头想起,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了。她以为大头陈是在跟她开玩笑,加上失去姬贤心情悲伤,懒得理睬大头陈,任他将院子里里外外搜了个遍。

    很奇怪,银盏怎么自行出现了?莫非自己长了翅膀?

    傻妹朝屋外张望了几下,院子里毫无动静。便关进了房门,将银盏搂在怀里,裹紧棉被睡去。

    一定是缘分巧合。

    傻妹想,银盏从天而降的时候,她和姬贤第一次有了月下交谈,他的唇吻上她的额头。他们的姻缘乍合即分,就在那晚戛然行至末梢。想到这里,她紧紧抓住银盏,仿佛握住了幸福,生怕它再度离她而去。

    “姬贤……”

    她在睡梦中呢哝,默念姬贤的名字。无数流光碎影在梦中转瞬逝过,那个泛着微微无奈的男子,忧伤的面容、寂寞的眼睛,飞溅激流中如泡影般片片碎裂。

    一夜间,泪水濡湿了床枕。

    姬贤事后,傻妹稀里糊涂地背上了“寡妇”的名衔。为了将这个不祥之女处理掉,族长和族人商议,在戎狄家族里挑个身强力壮却同样呆傻的年轻人,早日娶傻妹出去。很快,他们选中了一个,匆匆备齐了一份嫁妆,并择好良辰吉日。

    这事傻妹一直蒙在鼓里。直到某天以前的佣人进了院子,数落了她一大堆,无意间说漏了嘴。

    傻妹恍然明白,这个地方已经容不得她了。

    唯一的办法,就是离家出走。

    说是离开,不如说是逃走。就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,傻妹收拾完行囊,爬上蔓延绵长的树藤,成功翻过后院高墙,匆忙而行。

    天亮之前,她出现在悬崖边,姬贤跳下去的地方。

    她掏出银盏,希冀再度与姬贤谈话。眼前的青山都缄默不语,喧哗的瀑声永远不会静息,残叶在风中摇曳,天宇点点繁星闪烁,无数浮光掠影划破苍茫的天空。

    她的手摩挲着银盏,声音高高的,一字一字,那样动情。

    “姬贤,你是不是就在下面?你回答我,可否带我一起走?”

    此时此刻,如果心中有了答案,她就毫不犹豫跳下去。

    然而,奇妙的事情发生了。就在指尖无意触及的刹那,满眼银光闪闪,满天星月在眼前似隔了一层薄纱,而姬贤出现在纱的那一端。他从湍急的激流中爬上岸,脚下一绊仰面跌倒,接着他挣扎着爬起来,一步一步向着丛林深处走去……

    傻妹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奇幻的镜像,狂喜到无以复加,声音发颤:“你还活着……你去哪里?你究竟去了哪里?”

    幻境里,姬贤再度出现了,他蜷坐在石墩上,衣衫褴褛胡子拉渣。宝马珠骈从他面前不断穿梭,不乏衣着光鲜的人经过,往地上摆放的罐子里扔铜钱。姬贤似乎望了望天色,拾起钱罐子缓步而行,一家店门外写着“石头城”的幡旗迎风飘扬……

    东方初现鱼肚白,天亮了,眼前的镜像变得模糊,最后彻底消失。突如其来的幸福淹没了傻妹的神经,她听见自己欢快的心跳声,眼里便有了泪光。

    她大叫道:“我知道你在哪里,我要找你去!”

    还未从兴奋中回转,当空传来一声叱咤:“哈哈,原来银盏就在你的手上!这回跑不掉了!”

    傻妹抬眼一看,那个大头陈不知怎的出现在面前,他盯着她手里的银盏,就势就要夺走。傻妹机灵地一闪,将银盏揣入怀里,飞一般跑下山去。

    “你这傻丫头,原是这般狡猾。看我不追上你,连你一起打!”

    大头陈在后面追赶,不时听见他骂骂咧咧的声音。

    就这样,傻妹离开了吴越国,去往要去的地方。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,她真的不知道,只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夫君姬贤还活着,她要找到他。

    那天,风如刀,漫天风沙。傻妹一个人,独行。

    【贰】

    南唐,都城金陵。

    天寒日暮风飕飕,傻妹背着行囊,在青石街面上缓步行走。

    历经两个多月的北上,她终于来到这个繁盛之地。近年来,南唐与吴越国为争夺邻国之地相互混战,各路逃灾避祸、因战乱失散的流民,他们纷纷涌入金陵城,祈望能够得到皇帝李璟的庇护。城内城外,像傻妹这般荆钗布衣、落魄潦倒的女乞丐俯拾皆是。因此,她的出现丝毫没有引起南唐人的注意,沿路也少遭盘诘,反为顺利。

    天空云层如浪翻滚,天色变得更加阴冷。还未找到歇脚处,加上饥肠辘辘,果腹无方,傻妹的脚步愈来愈慢。两边店铺林立,时不时飘来酒菜香,她不觉瘫坐在路旁,凛凛地打了个寒颤。

    两名乞丐从一家酒铺抱头而窜,嘴里还叼着抢来的鸡腿。店家操着家伙凶神恶煞地追出来,眼看追不上,便冲着乞丐的背影一阵痛骂。骂得差不多累了,转回店发现了傻妹,便回头瞪了她一眼。

    傻妹一惊,忙护住手里的包袱,低下头去。

    人离乡更贱,所带的衣物尽赊,盘费全无,行囊也是越来越瘪,差不多只剩下那个银盏了。这些日子,傻妹很多次尝试用银盏找到姬贤的行踪,可是,自从悬崖边发光一次,傻妹无法再看到那个奇妙的幻境了。

    其实,傻妹也怕因此招致大头陈的出现。那次虽然摆脱了大头陈的追踪,但是她依然隐隐感觉到,大头陈就在附近,他随时会出现在傻妹的面前。想到这里,傻妹不禁警觉起来,斜眼察看左右,才背起行囊继续赶路。

    天色愈来愈黯,一座座灰筒瓦陇的房屋成了铅灰色。耳闻款客奉宾之声,红牙板敲出浓辞丽曲,金陵城华灯初上,唱尽人间繁华。就在目光迷离之际,一家客栈挂出夜明灯,旌旗在寒风中摇摆出一种招人的姿势,上面“石头城”三个大字分外醒目。

    仿佛热血漫入骨髓,傻妹只觉得心突然涨大了。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三个字,泪水顷刻模糊了眼睛。

    没错,就在这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