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章

海青拿天鹅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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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寺人渠提起逆旅,阡陌的脸微微黯了黯。

    “你可知晓那边如何?”她小声问,“屋宅,馆人都还好么?”

    “你还念着?”寺人渠瞪起眼睛。

    “不是不是,”阡陌忙赔笑,“那毕竟是我借的钱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那些钱,大王都还给伍大夫了。”寺人渠说着,忽然觉得这似乎不能叫还,哪有国君还钱给自己大夫的道理,想了想,却想不清该叫什么,没好气道,“反正屋宅和馆人都在。阡陌,你都要当夫人了,就莫再去操心这些了。”

    可还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当成啊……

    阡陌沉默了一下,点点头。

    *****

    昨夜刺客的事,自然十分严重。但在朝会上,楚王却并没有问责王宫守卫,而是把重点放在了刺客的身份上。

    从死去刺客身上搜出来的物什和兵器,却根本看不出来自何方。

    仇家?当然是。但楚王的仇家多了去了,私仇公仇都有,无头绪的筛选如大海捞针。

    讨论了一番,工尹蒍贾道:“臣以为,刺客来去自如,宫中必有内应之人。由宫中追查,必可寻出刺客来路。”

    其余人亦认为只有此法最可行,楚王将此事交给了蒍贾,接下来,却宣布了一件更重要的事,娶阡陌为夫人。

    朝堂上的众人皆是错愕。

    阡陌的来历,大多数人已经在过往的传闻中知晓了大概,也知道楚王待她不一般,但是立为夫人……

    “臣以为不可!”令尹鬬般首先反对。

    他禀道:“婚姻者,乃合二姓之好,此女无姓,何以为夫人?”

    楚王道:“此言差矣,她出自林氏,林氏有姓。才德兼备,何言不可为夫人。”

    司马鬬椒亦道:“自武王以来,恪守贵庶不婚之礼,所娶夫人皆出自各国公室。此女曾为工妾,大王娶之不妥。”

    “林氏为工妾,乃因战祸。”楚王道,“寡人查明之后,已除隶籍。”

    还有人想再说,楚王道:“寡人即日便遣人往成周查问林氏籍属,明日,寡人亲赴云梦祭告太一。寡人心意已决,不必再议。”说罢,宣布散朝,起身而去。

    众臣瞠目结舌,议论纷纷。

    “这可如何是好?大王联姻,诸国可都在观望。”

    “大战方过,娶一国而诸国送媵,正是和缓之良机。如今要娶这么一个来路不明之人,岂不教诸国为难?”

    “大王怎可这般儿戏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听着那些言语,苏从并不参与,却看向伍举。

    他立在不远处,神色平静,在苏从眼里,却似有些落寞。

    苏从心中叹气,走过去,拍拍他肩头,“我家新酿了酒,去尝一尝如何?”

    伍举看看他,片刻,淡淡笑了笑,“善。”

    *****

    楚王虽然对大臣们的态度早有预料,但是散了朝出来,还是憋了一肚子气。

    他面色沉沉,直至上了马车回到高阳宫,望见宫室里绰约的人影。莫名的,那股火气消散了一些,寺人要去通报,也被他拦住,自己走进去。

    室中话语温软,十几个侍婢忙里忙外,拿这个取那个。阡陌坐在镜前,看着自己的头发被梳起,像楚国的贵族女子一样绾作发髻,在上面插上各种各样漂亮的发饰。这些侍婢都很敬业,把楚王赏赐给她的衣服和首饰都拿过来,一样一样地试,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发髻配什么、什么衣服配什么。

    爱美之心不分年代,阡陌从前也喜欢买衣服,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。但在这个时代,各种漂亮的衣服和首饰,都是贵族才能拥有的东西。阡陌买不起,她对自己的打扮,一直是维持在整洁的水平。

    侍婢们夸奖她的皮肤白皙,又称赞她的头发黑亮。可惜她来到这里才半年,头发跟别人比起来还是短太多,没法梳得更华丽。侍婢们采了鲜花来,用玳瑁笄簪上,插在她的发间。阡陌看着镜子里的人慢慢变成了正宗的古装美人的模样,有新鲜又好奇。

    忽然,她在镜子的角落里,看到一人抱臂倚在门上,微笑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阡陌讶然,回头,果真是楚王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,带着欣赏之色,饶有兴味。

    侍婢们忙纷纷行礼,楚王走进来,在阡陌的身旁坐下。

    “喜欢么?”他吻吻她的脸颊。

    阡陌见旁人都笑嘻嘻地走开,不禁脸红。

    她点点头,却又道,“太多了,我穿戴不完。”

    楚王不以为然:“这怎叫多,你可就要当寡人的夫人,寡人从前赏赐……”他话才出口,顿了一下,道,“寡人从前赏赐别人,从未有人嫌多。”

    阡陌知道他说的别人是谁。她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结下去,问他,“今日怎回来这般早?”

    “早不好么?”楚王淡淡道,看着她鬓上的簪花与肌肤相衬,愈加觉得可爱,忍不住伸手撩了撩。

    “寡人已遣使者去成周,查问你的籍属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阡陌讶然。

    “为何去成周查问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林氏么?林氏一出姬姓,一出子姓。”楚王缓缓道,“子姓最大是宋国,宋公寡人不喜欢,姬姓好些。”

    阡陌哭笑不得:“可我并非从成周而来,那里怎会有我的籍属?”

    “岂会真查。”楚王笑笑,捏捏她的耳垂,“楚国的夫人,莫说林氏,就算王室,莫看他们平日高高在上,心里也想认得很。等着看好了,保管什么都有。”

    阡陌明白过来。

    春秋亦称东周,周幽王烽火戏诸侯,以致周朝的都城镐京被犬戎攻灭,便迁到了洛阳。这是周朝的转折点,此后,王室元气大伤,一蹶不振,诸国不再受控制,纷纷称雄。但是对于楚国而言,周王室仍然是个高傲的存在,被视为蛮夷。东周开始之后,楚子熊通终于逆反爆发,自立为王,并且自称蛮夷,不与周朝为伍。虽然后面也时王时不王,但楚国与周王室,始终有一种特殊的对立情绪。

    楚王话里的意思很明白,就算楚国再怎么得罪,周王室衰弱,对于这件有利无弊的事,他们是不会拒绝的。

    阡陌讪然。自己似乎就要改姓了呢……

    “若真能如此,我岂非也要称姬?”她好奇地问,“林姬?”

    “最好是王姬。”楚王痞痞地笑,眨眨眼,“寡人好跟周王那老叟敲一笔陪嫁。”

    阡陌汗颜。

    “明日,寡人去云梦祭祀太一,告知婚事。”楚王收敛起玩笑之色,“阡陌,待寡人回来就行六礼。”

    “明日?”阡陌有些诧异,“这么快?”

    “快么?”楚王皱皱眉,有些不高兴,“寡人恨不得明日就完礼,你倒觉得快。”

    阡陌忙道:“我不是此意,我是说,穆夫人不是还未应许?”

    “寡人娶妇,又不是她娶妇!”楚王一把将她搂过来,发狠瞪着她,“你担心这么多做甚?寡人说好就是好!”

    阡陌拿他没办法,忙安抚道,“我又不曾反对,就是怕你心急,太累……”

    “心急有何不好!”楚王说着,忽而目光一动,意味深长,“寡人也可以不心急,不过么,要有些报答。”

    报答?阡陌愣住,未几,却见他起身,把自己抱了起来。

    她登时了然,抓着她的肩膀,又羞又窘,“我还有月事!”

    楚王撇撇嘴角:“不就是流血了,寡人也流过血。”

    “那又不一样!”

    楚王却不管她,径自进了内室,把她放到榻上。

    他压下来,亲吻她的唇,在脖颈上流连,但没有更进一步。

    “阡陌,待寡人回来,你不许再躲,好么?”他的声音带着热气,低沉撩人。

    阡陌耳根烧烫,只觉心在乱蹦,如同揣着一只兔子。

    *****

    楚王的行程还是有些赶,定下去云梦之后,宗伯和太宰就忙了起来,准备一应事务。

    阡陌还没有正式的身份,宗伯说随行不妥。且又在月事中,虽然她尽力解释这不是生病,楚王考虑了一番,还是没有让她去。

    见周围人都在忙碌,阡陌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,就替楚王整理物品。当看到清单上名目长长的祭祀用物时,不禁咋舌。

    “那边庙宫自会准备,这般操心做甚。”楚王把她手中的木牍拿走,片刻,想了想,又交回给她,“也对,日后你为夫人,祭礼之事确要操心,先看看也无妨。”

    阡陌又好气又好笑,见他又要来搂自己,唯恐周围人看着笑话,连忙将他止住。

    二人在有说有笑,小臣符来到,却是面色迟疑。

    “何事?”楚王问。

    “大王,”小臣符道,“小人到穆夫人宫中报知大王往云梦祭告之事,夫人说日后大王之事,都不必告知她。”

    楚王一愣,颔首,“知晓了。”待他回头,毫不意外地在阡陌的脸上看到犹疑之色。

    “莫多想。”他吻吻阡陌的额头。

    阡陌握着他的手,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自从穆夫人怒气冲冲地离开高阳宫,她就没有再见楚王。

    楚王曾去延年宫拜见,也吃了闭门羹。

    阡陌没有办法不多想。

    穆夫人是楚王的母亲,楚王可以不怕她,甚至顶撞她,但阡陌不可以。就算当了夫人,阡陌也要对她恭敬。

    昨天夜里,穆夫人的立场和理由都很明白。阡陌什么都没有,配不上楚王。这样的想法,阡陌相信并不是她一个人会有,恐怕朝中的大臣也会这么想。

    楚王的热情和一心一意,阡陌全然能感受得到,也相信他的真诚。

    但她能猜到他面对的压力,因为哪怕自己露出那么一点迟疑,他就会不高兴。

    他已经为她做了许多,她也真心地喜欢着他,最不应该表示出犹豫的,就是她。所以,在这个问题上,阡陌只能三缄其口,不去给他添乱。

    而在心中,阡陌则始终无法安定。

    虽然楚王已经告诉了她各方面做得如何妥帖,那不安也仍然存在,不是因为别人的看法,也不是因为进入陌生生活的局促。

    是什么?阡陌望着殿外的天空,湛蓝如深海,没有一丝云彩。

    她仔细地探询,却始终抓不到根源。

    *****

    往云梦祭告的一应之物很快准备好。

    第二日,浩浩荡荡的从人和车马停在宫前,整装待发。

    “五六日便回来,好好等着寡人。”楚王看着阡陌为他整理衣冠,低低道。

    阡陌颔首,将他的衣领整好,“你在路上多加小心。”

    楚王笑笑,捉住她的手,低下头。

    二人缠绵低语,直到小臣符来催,楚王才放开她。

    “寡人将寺人渠留下,你若有吩咐,就告知他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阡陌应一声。

    楚王又交代了两句,这才松开手,朝殿外走去。看着那频频回头的身影,阡陌虽不舍,却笑意深深。

    *****

    “无状小儿!”穆夫人听闻楚王上路的消息,怒骂了一声。

    周围的服侍之人忙低头而立。下首,来拜见的令尹鬬般和司马鬬椒等人对视,神色亦有几分不定。

    穆夫人与楚王之间的分歧,众人已经闻知,而穆夫人此时将他们召来,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。

    “大王年轻,难免急躁些,夫人息怒。”令尹鬬般缓缓道。

    “年轻?”穆夫人冷冷道,“大王已是一国之君,唯有贤愚,遑论年轻!今日老妇请诸位前来,亦是为大王娶妇之事。关系重大,诸位皆多年老臣,还望劝上一劝!”

    “臣等亦在朝上相劝,可大王一意孤行,并不肯听。”司马鬬椒亦道。

    “不肯听便无法?”穆夫人皱眉,“尔等辅弼多年,岂可由他任性!”

    鬬椒不言语,未几,瞥瞥鬬般。

    只见鬬般神色平和,看不出态度。

    鬬椒心中亦是透彻。

    楚王这件事,与别事不同。

    其一,迎立夫人虽然重大,毕竟是后宫之事。楚国不需要像那些命在绳上的孱弱小国那样,指着一门婚姻得到别人的庇护。与谁人联姻,考虑得更多的是亲疏拉拢,他们这些外臣,最多在人选和规制上提提意见,就算对人选不满,也不好多说。

    其二,楚王昨日在殿上的态度,十分明确。他的性情,众人都知道,一旦认定何事,便似船行在了风头浪尖上,拉也拉不回来的,贸然碰硬反而吃亏。

    由此,大臣们虽觉楚王这决定不妥,却没有人硬劝。

    如今穆夫人虽恼怒,众人也附和一片。议了半日,鬬般、鬬椒等人都承诺会再劝楚王,纷纷退下。

    穆夫人看这些唯唯诺诺的人,心知不过敷衍,不免气闷。不料,最后,却有一人留了下来。穆夫人看去,见是楚王的叔父子允。

    子允是穆王的庶弟,亦是穆王留下的旧臣,曾任三钱府的府宰。本已经称病回封地,但前番,又被楚王召了回来,住在郢都。他对穆夫人一向恭敬,穆夫人也待他和气,说得上话,又是宗族中人,故而此番,也将他召了来。

    “大王这般任性,实是不该。”子允叹气,道,“夫人之忧,良苦之至,可惜众人恐触怒大王,无敢于直谏者。”

    穆夫人听得此言,正中心事。

    “子所言方乃忠良,老妇为此彻夜难眠,食不下咽。”她说着,鼻子泛酸,拭了拭眼角。

    子允宽慰两句,看着她,“此事,臣亦以为不可直谏,然有一事,未知当说不当说。”

    穆夫人听得此言,讶然,“何事?”

    子允瞅向周围。

    穆夫人会议,令堂上侍立之人退下。

    “夫人,”子允道,“未知那刺客之事,查问有何进展?”

    穆夫人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,道,“此事,大王正在追查,尚无消息。”

    子允道:“夫人可想过,王宫卫士众多,事发之后,大王立刻令缉捕,却仍让刺客逃脱,为何?”

    穆夫人道,“老妇听闻,大王疑王宫中有内应。”

    子允微笑:“只怕这内应,大王就算查出了,亦不愿处置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穆夫人疑惑不解。

    “夫人,”子允低低道,“臣前日走过宫道,听在霄宫服侍的人议论,大王遇刺当夜,曾见人影潜入霄宫之中。”

    穆夫人一惊:“霄宫!”

    “正是。”子允道,“臣当时亦是惊愕,想去询问,那些人却噤声不见。臣犹豫许久,想告知大王,又恐大王为私念所扰,反责于臣……”

    他话未说完,穆夫人已经离榻而起。

    她皱着眉,寒声道,“你方才所言,句句是实?”

    “字字是实!”子允忙伏地道,“夫人息怒!臣虽听得这话,却不知虚实,若大王知晓是臣……”

    “大王不会知晓。”穆夫人道,“听说昨日大王定下了查办之人,是谁?”

    子允犹豫了一下,道,“工尹蒍贾。”

    “蒍贾!”穆夫人缓缓重复着,昂首望着堂外的天光,神色沉沉。

    幔帐后,郑姬屏气凝神,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作者有话要说:昨天写了请假条的,大概是网络不好,没有发成功,让大家白等了不好意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