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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母亲是乘船到重庆来的,大姐说,她是逃婚,她是个乡下逃婚出来的女子,溜进这个巨大的城市,想叫家人再也找不到。
那天雾浓浓稠稠,一片片的,像破烂的棉絮。
“到重庆了!”
有好些人站在船舷吼叫。
从臭熏熏让人作呕挤嚷的底舱钻出来,母亲走上甲板,吸了一口江上的新鲜空气。
岸上依山而建奇形怪状的房子,古城墙下石梯一坡接一坡。
越离趸船近,越看得真切。
码头上挤压着接客送客的人:男的西服、礼帽,女的旗袍、高跟皮鞋、烫发,手拿扁担绳子的脚夫,抬滑竿的,兜售叫卖的小贩,带枪的警察。
这一切都太新奇了,她一时忘了为什么到这地方来。
那是1943年,严冬尚未结束之时,雾很浓,雾却是安全的信号,狂轰滥炸的日本飞机,要到雾期结束的五月才会再次让这城市震动。
这城市当时是国民党政府临时首府,抗战大后方,许多医院、大学、工厂、公司,包括牲畜也都迁移到此,依靠长江天然的河运交通,依靠四周层层叠叠山之屏障,这个又脏又潮的城市忽然一时成为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。
几天前母亲从家里跳窗逃出,忍着腰痛,趁着拂晓雾霭笼罩,走山路,一刻不敢停,亲戚家没人会收留她。
鸡叫了,天色变亮。
跟上一伙上县城卖竹席的人,她手里只有从家中抱走的唯一陪嫁物:一床麻纱蚊帐——大片白色中飞有几只墨蓝的鸟。
当晚,母亲随着十来个少女上了沿长江开上来的客轮。
她们的家乡忠县不过是一个小码头。
她们在铁板的底舱,大通铺。
少女们和两个招工女贩子,挤着挨着睡在吵闹的底舱里。
两个女贩子睡在最外边,怕这些少女进纱厂前出意外。
听着江水拍打着船哗啦响的声音,少女们愁眉苦脸。
轮船凄厉的一声长鸣离岸时,几乎所有的少女都哭了。
但母亲没听见,她早就傻愣愣地睡着了,她睡得很幸福,像一辈子没睡过觉似的困,身体缩成一团,甚至都没有换个姿势,没翻个身。
2
母亲从纱厂下班后,看到的是一个并不可爱的城市。
春天来临,离雾期结束还有一段平安日子。
雾气慢悠悠地在这座城市飘移,在山脊线上结成浓云,山脊以北的上半城朦朦胧胧,山脊以南的下半城若有若无。
街道凌乱狭小,弯曲起伏,贫民区的码头与沿江坡地区,吊脚楼一边靠道路一边靠崖,像一群攀附在山坡上的灰色蜥蜴。
大姐说的事发生在三十七年前,但我并不陌生,这个城市的工人住宅区,半个世纪以来,恐怕没什么不同,今日的房子只比那时更挤。
这座城市令人战栗,有股让人弄不清的困惑,时时隐含着危险和埋藏着什么秘密。
重庆男人走到街上,无论他装束什么样,你都无法猜出他的身份。
他可能是地痞,也可能是正人君子;可能是特务,也可能是顺民;可能是暴乱分子,也可能是秘密警察、袍哥、学者、赌徒、官员,或是戏子、二流子,或是扒手。
重庆女人也一样,无法以她的打扮举止而定她是良家妇女,还是荡妇,野鸡。
不管什么人,都有点潮湿湿的鬼祟气,也有点萎靡的颓丧感。
时间很快到了1945年,虽然这时,几乎没有了人们熟悉的警报声和奔逃凄厉的尖叫声,人们也忘了抬头仰望天空,不再关心有否日本飞机的小黑点,防空洞开始门庭冷落,这个城市渐渐充满战争胜利的喜庆。
巨大的历史转机,与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做工妹本没有多大的相干。
但命运却让她看到尚在田里耕作的父母兄弟、她同龄的乡村少女永远看不到的东西。
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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