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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姐坐着的礁石面上有许多蜂窝似的蚀坑,她与我肩挨肩,说的事却离我越来越远。
远程的大客轮驶近朝天门码头,拉响汽笛,听来像个廉价雇来的吹打队在奏丧曲。
太阳退到对岸江北,一层淡淡的红晕浮于山头。
江里零散的几个游泳者,顶着衣裤往自家岸边游。
这个城市的历史太喧闹,传入我耳旁的声音极杂乱,单凭耳朵,很难一字不漏地听清大姐的话,我必须凭我的心去捕捉。
那天上午走进位于沙坪坝地区601纱厂戴礼帽的男人,本来毫无兴趣看一眼养成工的宿舍。
他只是走过门口,听见了一点奇怪的声音,探了一下头,他身后跟着跑的两个小打杂也忙不迭地站住。
大棚式房子里两排草垫通铺,有股积久的汗臭。
一个少女被捆绑在木桩上,发辫早已散开,有几绺飘拂在她的面颊。
漏进棚的光线像故意落在她的身上,显得她皮肤健康细嫩,睫毛黑而长,嘴唇傲气地紧抿,在愤怒中潮湿红润。
工头的皮鞭在挥舞,她挣扎着,有一股抗争到底的狂野劲儿。
大姐坚持说,男人的这一伸头,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命运决定关头,因为他马上被母亲的美貌勾掉了魂。
母亲那天早晨的倔强,使那个袍哥头儿觉得有趣,竟然还有这么个乡下妹崽,不仅不顺从凌辱,被捆绑鞭打了还不愿服个软,也不愿说个求情话,让工头下不了台。
工头正气得没办法,转身看见那男人,立即赔了笑脸来。
袍哥里认辈分,这个戴礼帽的男人辈分高得多,问了两句,就走了进来。
那时母亲抬起头,因为背光,走向她的男人又戴着帽子,来人的五官轮廓不分明,只觉得他个儿高,身子直直的。
母亲顿时害怕起来,想这下自己真完了,她绝望地把眼睛掉到一边去。
因为恐惧,她的脸通红,呼吸不均匀,成熟挺拔的胸部一起一伏。
男人叫松绑。
母亲这才正眼看清进来的是一个英俊的青年。
他关切的眼神,一下子就触动了她的心。
大姐生性浪漫,老是没命地爱上什么男人,我没法阻止她的讲述,也没本领重新转述她说的故事。
我只能顺着大姐的描述,想象这场一见钟情中的逻辑:一个乡下姑娘,敢为贞操拼命,长相又俏,或许正是这个袍哥头心目中看家老婆的标准。
他自己也是个从社会底层爬上来的帮会小头目,本能地不信任这个大城市里像苍蝇一样围着他转、赖在他床上的风骚女人。
他看了看母亲,与工头咕哝了两句话,就匆匆走了。
母亲那天被松了绑,躲过一难,又开始下班上班,很快忘了这件事,就像忘了她年轻的生命中已多次历经的危急。
她节衣缩食,想积攒钱寄回家乡。
两个月后,一天放工时,着工装的女工们正在过例行的搜身——厂里怕女工带走棉纱团、布片之类的东西——工头却满脸笑容走过来,请母亲到厂门外去。
她出了大门,一下愣住了:一辆新崭崭的黄包车停在那里,每个金属部件都亮得晃眼,穿着整齐的车夫恭敬地等在一边。
3
那种时代,到那种餐馆的男客个个西装革履,头发胡子修剪得体;女客则一律高跟皮鞋,烫着和好莱坞电影里女演员一样波浪的发式,耳环、项链、别针、手镯,把自己披挂得锒铛作响。
旗袍也都是锦缎,开衩到时风该露的顶端位置。
大姐从小是个摆龙门阵的能手。
和上辈人不同,她这一辈摆的已经是电影和小说。
我那时才几岁,总是缩手缩脚在一个角落,张着嘴,不作声地听这些回城探亲时间过长的下乡知青聚着讲故事。
他们坐在两张床和地板上,挤挤团团地嗑着瓜子。
恐怖的山间鬼魂,国民党特务梅花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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