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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百章终点
靖平三年,秋,钱塘港
海天一色,苍茫如旧。
然而那海平面上缓缓浮现的桅杆森林,却与三年前初次下南洋时的景象,有了天渊之别。
“呜--呜--呜--”
三声低沉而雄浑的笛声,撕裂了钱塘江口惯常的海风喧嚣与鸥鸟鸣叫,这声音非牛角号,非海螺筒,而是来自“定海”
号经过清池工匠改造后加装的铁皮汽笛,以小型蒸汽机驱动,声传十数里,闻者无不心神震撼。
“回来了!
是船队!
远征欧罗巴的船队回来了!”
码头上,早已等候多时、黑压压一片的人群瞬间沸腾起来。
人们踮起脚尖,伸长脖子,望着那支逐渐清晰的庞大舰队。
比起一年半前离去时,船队规模似乎略有缩减,舰船也更显沧桑。
厚实的柚木船壳上布满深深浅浅的蚀痕与修补的印记,原本玄黑色的船体因长期浸泡和风吹日晒而变得斑驳,不少船只的桅杆并非原生巨木,而是明显后来接上的,船帆也大多陈旧,打着补丁。
但没有任何人敢小觑这支远航归来的舰队。
那股凝练的、百战余生般的肃杀之气,混合着异域风尘与深海盐腥,即使隔着老远,也扑面而来,压得喧闹的码头渐渐安静下来,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汽笛过后依旧嗡鸣的余音。
更引人注目的是,在舰队之中,夹杂着几艘形制迥异的船只。
有船身狭长、挂着巨大三角帆的阿拉伯式快船;有船楼高耸、线条刚硬、漆色鲜艳却难掩破损的西洋盖伦船;甚至还有一艘体型明显小了好几圈、跟着“定海”
号显得格外小心翼翼的三桅帆船,悬挂着一面从未见过的、红白相间的十字条纹旗帜。
“看!
那些怪船!”
“是俘获的西夷战舰吗?”
“不像...你看那艘小的,上面的人肤色好生白皙,头发竟是金色的!”
议论声低低地响起,充满了惊奇。
“定海”
号庞大的身躯缓缓靠向特意清空出来的深水码头,沉重的铁锚链哗啦啦投入浑浊的水中,舷梯放下,一队队水手和士卒开始下船。
他们的模样,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。
去时精壮悍勇的儿郎,如今大多面颊深陷,皮肤被海风和烈日灼烤成深古铜色,粗糙得如同老树皮,许多人身上带着伤,缺胳膊断腿者不在少数,用简陋的木棍或铁钩代替,沉默地跟在队伍里。
他们的眼神不再是出发时的兴奋或对未知的忐忑,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静,眼底深处却藏着难以磨灭的疲惫,以及一丝...见过过于广阔世界后的疏离与淡漠,他们的衣物大多破烂不堪,勉强蔽体,混合着血污、盐渍、硝烟和一种说不清的、异域的古怪气味。
但他们的脊梁,依旧挺得笔直,步伐沉重而整齐,踩在故乡的土地上,发出沉闷的回响,队列中,偶尔有人抬头,望见钱塘江畔熟悉的景致,眼中才会飞快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,旋即又被深深的疲惫掩盖。
他们是活着回来的,但更多的人,永远留在了风暴角咆哮的深渊里,留在了印度洋酷热的礁石上,留在了西非弥漫着瘟疫与死亡气息的丛林河口,留在了里斯本港口那冰冷对峙的炮口之下。
陈沧是第一批走下船的人之一,他脸上的刀疤似乎更深了些,左臂用绷带吊着,脸色苍白,但独眼中的凶悍之气未减反增,如同被磨砺过的战刀,更加慑人,他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熟悉的、混合着江水腥味和泥土气息的空气,喉咙滚动了一下,却没有说话,只是沉默地扫视着码头,目光锐利如鹰,似乎在确认这片土地是否依旧属于大魏。
随后,杨哲的身影出现在舷梯口。
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,在海风的吹拂下紧贴着清癯的身形,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,比起第二次离开时,他更瘦了些,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,唯有那双深渊般的眸子,依旧古井无波,甚至比以往更加深沉,仿佛将一路所见的所有风暴、杀戮、谈判、背叛、以及那个旋转的象牙地球仪带来的颠覆性冲击,都彻底吞噬殆尽,不留一丝涟漪。
他的目光淡淡扫过迎接的官员、好奇的民众,以及更远处那些明显多了起来的、冒着黑烟的庞大建筑,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,随即恢复平静,他稳步走下舷梯,脚步沉稳,仿佛不是刚从一场跨越小半个世界的远征归来,而只是散了趟步。
“恭迎杨都督凯旋!”
两浙总督府下辖的地方大员们连忙上前,躬身行礼,语气恭敬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敬畏,他们已经通过先期快船送回的战报和杨哲的奏折,大致了解了此番西行的惊天成果与惨烈代价,开拓万里海疆,逼降佛郎机重镇,扬威异域,带回前所未见之海图、物产与情报...此等功业,足以彪炳史册!
杨哲微微颔首,算是回礼,声音平淡无波:“有劳诸位大人迎候。
船队需立刻休整,补充淡水食药,救治伤员,一应缴获、文书、及随行夷人使者,需严加看管,即刻登记造册,不得有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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